深宫广寂,冬日的夜晚,不见一丝月华。夜空漆黑,长长永巷一眼望不到尽头,显得宫中可怖不堪的角落越发幽深。冥冥中,似有一双眼眸,隐匿于黑暗,注视着沾满世间泥垢的一切,将最为光彩鲜亮的往昔无情吞噬。 脚步声几不可闻。值夜的宫人走来,手中提着宫灯,缩着手呵着气,抱怨严节的冷彻,只求快些熬到换岗的时辰,好回到居处取暖。一行人径直垂首走着,以至于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时,骇了一跳。 “陛、陛下······”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竟连话都说不通顺了。为首那人颤声,望着昏暗光线下仍然刺目的龙袍,冻僵的双腿再也不听使唤,“扑通”跪倒在地。他们不过是被发配到此处的粗使下人,虽说都是宫人,却和那些主子身旁的红人比不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若是得罪了圣上,乱棍打死都算是轻的。 “不长眼的东西!”见帝王清秀的眉宇冷凝,贴身内侍破口骂道,机敏灵动的双眸不停向一旁使眼色,“站在这里做什么,碍陛下的眼吗?还不快滚!” “是······”也不知看没看清,那人却已顾不得这些,只一味诺诺称是,脚下生风,领一众宫人迅速走远。 待一行人的脚步声远了,柳靖琰嫌恶地理了理衣袍,待面上的不悦之色渐缓,方重新向前走去,转瞬没入那片黑暗。 “路不好走,陛下当心些。”内侍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说来他这个内侍也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柳靖瑜退位时,他便意识到时局的严峻,恭亲王的残忍乖戾,上至宫宇下至王府,皆有目共睹。他少年时骁勇善战,为梦华儒将之首,加之贵为亲王,便连位列三公的方家也要给几分薄面,而方铭墨若无他的赏识,也断不会青云直上,生了谋朝的念头。 情若秋鸿,仰之弥高,遗叹千载,引无数英雄折腰。自那姓周的女子被先皇薄幸,勇冠三军战无不胜的皇长子,从此一蹶不振。之后蝶妃瘗玉埋香,先皇一口认定此乃是他由爱生恨而为之,叛其极刑,碧血丹心的常胜之将,从此于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而当这个九死一生的亲王杀回帝都,纵位极人臣,性情却是变了。 无端摊上这么个嗜杀荒诞的主子,内侍本想辞官一走了之,谁知帝王登基之后,却偏偏钦点他近贴身侍奉自己。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酒池肉林,莺歌燕舞。眼看梦华山河日下,他真想出言劝谏,可他不是不知,这个帝王是故意为之,毕竟于他而言,生比死更为痛苦。 传闻在王府中时,他以虐杀仆役婢女为乐。起初只道是三人成虎,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比如前去探望的这位。 永巷的尽头,是最为阴暗的所在。黑暗中,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在寒风凛冽的冬夜,竟是弥而不散,越发令人作呕。 忍住胃里的翻腾,内侍轻掩口鼻,跟着帝王走进天牢。 “参见陛下!”没料到堂堂一国之君竟会驾临这么腌臜的地方,酷吏错愕,殷殷叩首。他狠了狠心,将头抵上枯腐朽草,本以为会触及一片湿腻,谁知额际感受到的,却是上乘云锦的轻柔质地。 足尖轻勾,简单利落的一挑,不费吹灰之力,酷吏已向后倒飞出去。 “陛下!陛下······”头重重一磕,虽有厚厚枯草减缓力道,却仍是跌得眼前金星直冒。不及落稳,酷吏便慌乱爬起,重新跪伏在地上。正要求饶,喉头却猛然一紧,竟是后半句话被生生截在喉咙里。 “我只问你,”书生般文弱的手力道却是极大,柳靖琰转而捏紧对方下颌,抬起,让那双惊恐的眸子与自己视线平齐,“招,还是没招?” “没······没······”眸中森芒倏地一闪,酷吏见了,全身冷汗于一瞬涌出,瑟瑟发抖,身若筛糠,“陛、陛下······” “人呢?”轻轻浅浅的一句,缥缈不清,送入耳中,却如针般于心头一刺。帝王抬足,狠狠踩上酷吏肩膀,语声却是悠然,那般轻描淡写,仿佛执掌对方生死的,不过是自己气息轻吐的一瞬,不费吹灰,“要是死了的话······” “还活着,还活着······”肩胛似要被碾得粉碎,强忍越发剧烈的痛楚,酷吏连忙道,“自然是活着,陛下随我来。” 揉着青紫肿起的肩,酷吏一瘸一拐在前引路。仿佛方才帝王的一踢一踩,已让自己丢了半条性命。步履蹒跚地走着,视线所及之处,甬道渐渐狭窄、阴暗,两侧牢房里不时可见形容枯槁的囚犯,或满身是血,或缺肢少臂,有的甚至已不成人形。脚踩之处深深陷入,垂首看去,却是经年不换的枯草已经腐烂,足履从上面走过,蹋出一个个坑印。 走到尽头,酷吏方停了下来。不敢看帝王,也不敢看牢里的人,将牢门打开后,不闻声色地垂首,颤颤立于一旁。作为酷吏,天牢中囚犯惨不忍睹的模样,他早已屡见不鲜,一颗心也已变得麻木,熟视无睹。可即将发生的事,他着实不敢去看。 “来人,”头顶上,帝王的声音响起,“把他拖下去。” “啊!陛下饶过小的,饶过小的!”门外兵士鱼贯而入,却是擒住了他的臂膀。方才明白说的是自己,酷吏顾不得肩头传来的痛感,失声大叫,一跌声惊慌失措的求饶冲口而出,“陛下再给些时日,小的一定让其招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让他跪在外面,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起来。” 声音轻轻浅浅,杀意不甚浓烈。似被乱叫声吵到,不胜其扰,帝王蹙眉,颇为厌烦的样子:“若是再出声,就把他舌头拔了。” 牢内瞬间寂静,酷吏嘴巴闭得紧紧,屏息,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凭这个帝王的一贯行事,若说“拖下去”,便多半难逃一死,这次竟格外开恩饶了他,酷吏如蒙大赦,也不挣扎了,早已吓得腿软的他任由兵士拖出天牢,瘫软的身子如一摊泥般颓萎,动都不动弹一下。 所有狱卒识相地退了出去,屏退了内侍,冗长幽深的甬道内,便只余柳靖琰一人。 走入牢房,缓缓踱步到墙下。一个人背对着他躺在地上,手脚戴着镣铐,鲜艳明丽的红衣上鞭痕累累,伤处周围鲜血晕染出块块污迹,似不曾闻得近前的脚步声,那人一动不动,竟是昏过去了。 如在欣赏一幅杰作,柳靖琰打量一番,随后上前,握住铁链向后一拽,那人顺势翻过身来,仰躺在地。红润明丽的脸颊被两道伤痕割裂开来,艳若盛凌的面庞苍白若死,了无昔日勃勃英气。桃花美目紧闭,神情痛苦而涣散,曾经势在必得的泼辣狠戾荡然无存,飒爽洋溢的眉宇间,竟是透着暗无天日的绝望。 竹节般细长雅致的手骨节分明,扼上对方咽喉,一分分收紧。渐渐难以呼吸,昏厥的女子下意识地咳了两声,口中咯出血沫,缓缓醒转。 “啊!你······”看清眼前阴鸷的面庞,女子惊呼,桃花目中黯淡的瞳仁又惊又怒,恐惧而憎恨地望着帝王。 “这间牢房,关过你的仇人,你痛恨的小师妹的夫君,沧延的少主——江麟。”欣赏着对方眸中的恨意,唇角轻勾,玩味一笑,刘靖琰概叹,“当初朕对他用尽酷刑,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虽然将他放走了,可他伤成那样,纵然根基深厚,想必也是不成了。” “可谁都没想到,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骆国掀起不小的风浪。”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有些扫兴,言语相激,“他捡回条命,你的小师妹功不可没。真是情深······反而你,如今竟是这般境地!” “真可怜,”指腹轻轻覆上女子面颊上的伤痕,力道缓缓加重,早已凝固的伤口又重新渗出点点殷红,鲜艳欲滴,于青白面颊之上无声绽放,“堂堂一宫之主,竟落得如此下场,谁又能想到,江湖上举足轻重的望月宫主,会有今日的凄惨狼狈?” “何苦呢?”语声低徊,清雅悠扬,柳靖琰笑得促狭,残忍而肆意,“你只要招认是你私下给凉燕人传信,让其在青苍山设伏偷袭朕,朕至多为给朝臣一个交代,给你些惩戒,以后你还是朕的女人,朕还是你的夫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乌衣草莽共济,庙堂江湖一统,两全其美,多好······” “不是我!不是我······”听到那些轻柔软腻的措语,冰凌只觉说不出的恶心,她大叫,沙哑的声音撕心裂肺,带着歇斯底里的挣扎,“你明知害你的人是谁,可你下不去手,便欲盖弥彰,让我代人受过。你卑劣,无耻!” “那又如何?”柳靖琰索性承认,清凉的唇缓缓凑近,舌尖舔舐女子面颊鞭痕,感受着伤口发炎的灼烫,在对方耳边含糊不清地开口,“朕是国君,是天子,只要朕说是你做的,那就是你做的,就算冤屈,也百口莫辩。冰凌宫主又何必如此?若是认了,一切······都好说······” “你这个可怜虫,懦夫!”感受着对方的鼻息,冰凌满是嫌恶,恨恨骂道,“你永远不敢面对那场噩梦,你在害怕,害怕她再次死在你面前。谁让她们的样貌如此相像?有谁想到,中原八荒之主,四海之尊,登基后做下的荒诞行径,竟是因为一个玉殒多年的前朝女子!真是可悲可叹!” “天意啊,”她气急反笑:“在你的心死了之后,上天又送给你这样的女子再折磨你一遭!只可惜,她并不忠于你。梦华群臣离间,时局动荡,都是因你棋错一招,沉迷旧往!堂堂一国之君,竟是冕旒虚挂,孤家寡人!哈哈······” “啪!” 清脆的声响,笑声戛然而止。柳靖琰反手一个耳光,女子重重跌在地上,触碰了伤口,剧痛之下,神智竟又有些恍惚。 “孤家寡人又如何?总好过一条狗!”拽住披散的长发,将冰凌提起,柳靖琰咬牙切齿地道。望见女子神色痛苦,他一时来了兴致,扔下手里的人走到火旁,用刑具沾了些煮得滚热的烧醋,一步一步折回。 衣衫撕破的声音响起。刑具对准裸露在外的伤口,狠狠烙下。滚烫触及伤处的一瞬,奄奄一息的女子因剧痛而醒转,开始不断挣扎。 似对那种痛感颇为好奇,柳靖琰再次走到容器旁,这一次不用刑具,竟是直接将手指探进坛里。感受着比滚水更甚的烫痛,一时觉得释然而解脱,向来昏惑无常的他也对这种残忍至极的游戏,竟然上了瘾。 “啊······”身上伤口被尽数涂满,冰凌痛呼,大喊,“柳靖琰,我杀了你!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好啊,”对对方激烈的反应颇为满意,眸中□□燃起,柳靖琰笑得阴鸷,“这正是朕想要的结果。” “你,你!啊!我杀了你,你会寝食难安,不得善终,我化为野鬼也不会放过你,不会!”冰凌尖叫,因为痛楚,也是因为恨意。她拼死挣扎,却再也逃不脱那副欲要将自己撕裂的爪牙。 似乎听得烦了,柳靖琰想也不想,直接抓起地上腐朽的枯草塞进她嘴里,欲焰燃天,弥盛,森寒的面庞笑得残忍而快意。 “若你还想当那个望月宫主,就最好给我老实点。”一把抓起女子头发,他咬牙切齿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掌门月令,其实根本不在你手里。你把它弄丢了,对吗?” 或者说,是被人拿走了。 扭曲的身子倏地一停,显是被一语道破,一袭红衣的望月宫主竟真的不再动弹。 “你这个掌门,名副其实。”一边在对方身上肆虐,柳靖琰吮着女子面颊上的伤口,一字一字道,“若你还想要望月宫,就乖乖做我的狗······” “呜呜······呜呜······” 冰凌已无力反抗,趴在枯腐湿腻的草上,从被堵住的口中发出的,只余模糊不清的呜咽。 夜风飒凉,冷得彻骨。无情席卷巍峨琼宇,断壁残垣,将炼狱内的凄惨哀嚎隔绝。 “陛下。”见柳靖琰踱了出来,一众兵士单膝跪地行礼。 脚步轻练无声。望见映入眼帘的龙纹金履,跪伏在地的酷吏方才察觉,将头垂得更低。 “看着朕。”帝王的声音高高在上地响起,不愠不火,毫无阻避地传来。 酷吏连忙抬头,见帝王鲜亮灼目的龙袍上沾着血渍,衣着不甚齐整,前襟之处敞开,露出同样脏污的中衣和白皙羸弱的胸膛。 果不其然,他预料的事,确实发生了。 “将她与西垂进贡的十只戎犬锁在一起一个月,若是不安分,就再锁一个月。”柳靖琰吩咐道,“不许让她踏出铁笼半步,若是有差池······” “陛下放心,小的一定办到!”跪得久了的双腿已然麻木,酷吏不曾起身,只是一个劲地叩首,“小的一定尽心尽力,绝对让陛下满意!” 见他明白,柳靖琰淡淡颔首。细细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倏地抬脚,复又蹋上方才已被自己踩伤的肩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酷吏痛得冷汗直冒,慌乱求饶。寒风吹过,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 “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酷吏挣扎着起身,慌不择路地跑了。强行从帝王脚下抽身时,肩上淤紫的伤被足底磨得血烂,却已顾不得喊痛。 不过都是他脚下的一条狗。望着酷吏狼狈逃远的背影,柳靖琰一脸轻蔑嫌恶。嫌恶他脚下卑微的生灵,嫌恶肮脏腐臭的皇宫,更嫌恶他自己。 他终于身登九五,作为梦华的天子,试问天下又有谁能与之比肩?而日月星辰,天地山河,王朝几经更迭,盛衰兴败,又有多少能够长久?而纵有如梦烟华无数,却终是无法换回那个女子的一缕声息。 “梦蝶!哈哈······哈哈······”他狂妄大笑,本是傲然,眼角却有泪无声淌落。 夜空无月,荒原上的雪下了一整日,在地上铺就厚厚一层绒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直没至脚踝。 雪片如鹅毛,到夜半仍无停歇之势,反而越下越大,不过短短须臾,便覆盖住巡逻兵士的脚印。 雪被铺就的大地洁白如玉,剔透无暇。雪落无声,苍茫荒原之上,却有一条逐渐延伸的足迹打破了抹煞荒芜的宁静。 脚印很深,似每一步都颇为沉重。江麟踽踽独行,已是夜半,深邃的眼眸却无任何疲惫之色,明亮如寒潭星辰。积雪映亮坚毅面庞,勾勒出完美冷峻的轮廓,不经意间触及点点晶莹,却是颊侧流淌的汗水。 体内莫名气息缓缓升腾,充斥全身。越发觉得不舒服,他咬牙强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今天是初一,若无这场雪,苍穹之上,应是满月吧? 他苦笑。极力压制着撩拨的痛楚,向自己所住军帐走去。足履抬起、落下,承受着积雪的重量,已然越发艰难。 视线开始模糊,他抬起右手,并指为刃,毫不犹豫地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沿伤口渗出,留下,滴落在雪里,于皑皑白雪映衬下,越发刺目嫣红。 可不能让那个丫头看到了。知道那个少女生得恬静单纯,心事却是极重,让她看到自己受伤,又要担心了。 眺望远处,偌大荒原之上,营栅已遥遥可及。穿行其中,军帐安扎看似散乱无章,却是按照八卦阵型排列,错落有致。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守卫兵士两个时辰更值替换,确保盘查森严,无漏网之鱼。这是他刚刚吩咐下去的,防卫如此严密,为的不是其它,却是寒觞派门人几次闯入,昨日更险些伤了飞雪。他心下不安,为防变数,便布下此阵。兵士所居之处全部扎在外围,以不至迷路,而内部用来布阵的营帐,却大多都是虚设。 走到阵里,四周再无岗哨。周遭寂静得连士卒的酣睡声也无,烦乱的心绪略略平静,绕过最后一道障眼,他向自己住处走去,待到近处,却见帐门处立着一个怜弱单薄的清影。 “站在这里做什么?”少女衣裙雪白,融于长夜荒芜,仿佛是从那碎琼中走出,却又不染玉尘。本是极美,望着那被寒冷凝冻得剔透的玉颜,江麟心中却是一紧,满是不悦,“这么晚不去睡,大雪的天,想冻病着吗?” “不、不是······”见男子冷峻面庞上的眉宇冷冷一蹙,飞雪心中一吓,怯怯摇头,“我睡不着,见你很晚还没回来,所以就······” “所以什么?”江麟眉头锁出朗峰,冷斥,“太晚了,去睡觉!” “可是······” “可是什么?”江麟越发不耐,绕过少女径自走进帐篷,只扔下一句话,“去睡!” 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他不再多言,刚踏进帐门,因带着怒意而急促的脚步却倏地顿住。 军帐不大,除立在角落的一扇屏风,便再无其它遮蔽之物。望见案几上的放着的碗筷,江麟走过去,见碗里盛着一碗面,不由一愣。 “今天是腊月初一,你的生辰。”飞雪垂首跟了进来,见他怔住,小声解释道。 “今天······是你弱冠。我怕你回来晚肚子饿,煮了碗面给你。”她嗫嚅,见桌上的面早已冷成一坨,又见江麟面色冰冷而尴尬,颇不自在,她脸上白了白,低眉道,“面凉了,我再去给你做一碗。” 说完伸出手,正要拿起案上的碗,半空却徒然横来一只修长的手将自己手腕握住。 “我吃这碗就好。”缓缓松开少女的手,江麟坐下,自顾拿著挑起面吃。 “可是都凉了······” “不要你管。”冷冷撇下一句,江麟继续埋首吃面。余光瞥见少女一角白色衣裙,只道她在一旁静静站着,也不理会。待他吃完起身,却见飞雪局促立在原处,将头埋得低低的,湿漉漉的刘海遮住大半面容,纤长眼睫洒下阴影,掩却千思万缕,嫩葱般的十指紧紧绞着给他擦嘴用的手帕,竟是颇为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他上前,抬手抚摸她的面颊,指腹随即触到几滴湿润。 飞雪也不答话,只任由他这般摩挲,显然是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哭,半天不曾抬首,敛眸盯着自己鞋尖,泪却落得更猛了。 “不哭不哭。”见少女面前地面都被打湿一片,江麟的心顿时便软了,将她揽在怀里安慰,触手却一片濡湿,这才发觉为了等自己,少女头发和衣裙都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 真不知她在雪里站了多久。一时如鲠在喉,他说不出话来。担心少女受寒,忙将她抱起,坐到榻旁烤火。 “再有一载,雪儿也到桃李之年了。”将少女放在自己腿上,江麟一手揽着她,一手向暖炉里添炭柴。十岁那年之后,他再没提及过自己的生辰。儿时有母妃的宠爱,每当生辰时,他总会缠着母妃,让她做美味的吃食给他,让她哼歌抚琴给他听。五岁便被立为皇储的他,年纪尚幼时便成为众矢之的,被许多人觊觎,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当时的他还不懂深宫之中的险恶,只是不想让其他后妃大臣在父皇面前诟病自己和母妃,便事事谨慎,连寻常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都学着皇兄的样子,强装出与年龄毫不相称的稳练持重,不形喜怒。只有在母妃面前时,才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每年的生辰,只要母妃教他抚琴,做些菜肴给他吃,晚上守在他的榻旁哄他安睡,他便会很高兴,觉得就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自己不再是太子,是储君,也无甚所谓,反正自己,早已厌恶了皇宫的腐臭。 一个孩童在这个世间的所求,仿佛只是那样简单,而如此简单的夙愿,最后却终是融于那片苍茫,那抹挥之不去的空白。 对母妃的记忆停留在九岁那年。皑皑白雪掩盖琼宇,将她与母妃埋没。身上落满了雪,年幼的他却不知寒冷,除悲恸之外,剩下的,唯有空落落的心,以及连自己都厌弃至极的行尸走肉般的躯体。 生于寒冬的他,仿佛一生注定荒凉。母妃薨逝后一载,沧延国灭,他与太傅徐晃躲避追杀逃到漠北时,已然奄奄一息。那年的生辰,他躺在病榻上,身上的伤连呼吸时都会作痛,便只得一动不动,静静躺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漠上的风凄烈而生猛,呼嚎着挞伐一切,撕碎前朝旧痕。他痛得无法入眠,却再无母后在他身边为他抚琴轻吟。 自那时起,他再不曾庆贺过自己的生辰,因为每当这一天,他总是会想起母妃,想起白雪上的艳烈殷红。若非这个少女曾经问起,他甚至已经忘却自己的生辰是哪天,只道过去了一年,自己便长了一岁,在这人世间所受的苦难折磨,又多了一遭。 “雪儿是大姑娘了,要学会保护自己。”自己只是不经意答了一句,没想到少女却将自己生辰记下了。他心头一暖,说出的话也不禁温柔了几分,“不要总是哭,性子太软弱,会被欺负的。” “嗯。”轻轻应了一声,飞雪小鸡啄米般点了下头。将头腻蹭在江麟肩窝里,泪水将他的宝蓝色外衫浸湿了一片。 泪珠在火光下夺目灿亮,颗颗落下,被白皙容颜衬去乍芒,不甚刺眼,反而显得少女越发清丽可人。如玉兰凝露,镜花照水,美得不甚真切。可这一切落在江麟眼里,心头却是一痛。 “不要哭。”他将她揽得更紧了,瘦削的臂膀把少女单薄的身子牢牢锁在怀里。经纬之才,江山霸业,千秋功绩,他一向弃如敝履。征战杀伐,刀光剑影,败了便败了,反正这一切,他从不稀罕,只求自己麾下的将士不要随自己白白殒了性命。而在这个少女面前,他却再无一如既往的从容坦荡。担忧,心痛,时时挂牵,仿佛这个在千军万马前卑渺得顷刻便能如初雪般随风而散的小小人儿,能紧紧牵累自己一生。 这一哄不要紧,少女却哭得更甚了。昨日无端被责斥,心里本就委屈,两人若一直僵着倒还好些,一旦开口哄慰,泪水便顷刻决了堤。她也知道这样难堪,但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她太在乎。 面上不由一红,她抱紧江麟手臂,将头埋进臂弯,动也不动,像只安静的白兔。她身量娇小,蜷缩在男子怀中,小鸟依人般惹人怜爱。 极旺的炉火将身子烤得暖暖的,衣衫已然干透,她舒服地蹭了蹭,昏昏欲睡时,鼻端却蓦地嗅到一股腥甜。 “振天!”望着宝蓝织锦上的一片深色,她忙解开捆扎衣袖的绑带,见到左臂上的割痕,轻呼。抬头看向江麟,却见男子冷峻的面容上滚落着道道汗水。 “没事,”极为隐忍地咬牙,忍住烧撩的痛楚,江麟轻拍了拍少女,“明天就好了,别担心,睡吧······” “先包一下吧。”也不知他是如何受伤的,从袖中掏出丝帕,熟练地覆盖上伤口,系紧。因要止住血,力道不由大了些。生怕他觉得痛,飞雪看向江麟,这一次入目的,却是他颊侧的伤痕。 那是他杀将祭旗时留下的,此刻已过去半月,本该早已愈合,却又被风吹得裂开了。冷汗渗入伤口,于那道深渊中蜿蜒,融出些微血色,低落,将完美俊颜生生割裂。火光映照下,竟是那般触目。 她心痛,倏地环住他肩膀,撑起蜷缩的身子,仰头吻上那道刻痕。 “雪儿······”未料到一向恬静的少女竟会如此,温软附上面颊的一瞬,江麟一惊。唇瓣凉润,触碰滚热的一瞬,体内流窜的气息徒然缓解,而那种如坠地狱般的烧灼,却是有增无减,越发地在男子千疮百孔的身体里肆虐。 眸中幽碧退却,转为浓郁深湛的黑色,星芒乍亮的一瞬,血红渐渐弥漫,顷刻覆满整双瞳眸,像如饥似渴的猛兽,他饿狼扑食般凶恶地吻下,那一吻力道如此之大,直要撬开少女软唇印进齿间,烙在心头。 “振天······唔······”话语被阻在口中,飞雪已然难以喘息,正要挣脱,双眸却望见对方猩红双瞳中的复杂神色。 炽烈中尤带一分清明,暗示残存的最后一丝清醒。藏于眼底,化为碧流,与那铺天盖地的赤红焦灼欲烈。深深望进去,她也仿佛身临其境,似坠入火海,切身体会着挣扎的每一寸痛楚。 孱弱双臂转而环向男子脖颈,紧紧揽住,她吻得更深。两唇交融,一个炽烈,一个凉薄,如水与火的熔炼,本不相融,却又那般痴缠,相伤,直至鳞伤遍体,万劫不复。 两人滚落进榻里,将手探进少女衣衫,摸索到背后伤疤,指尖凝聚剑气,划开旧痕,夹带兰香的腥甜味道四散弥漫。被那种气味勾撩,如□□焚身,体内气息似要炸裂一般,江麟再也无法克制,沿少女白皙后颈一路吻下,直至重新划开的伤口,贪婪吮吸。 “雪儿······”声音沙哑得有如嘶吼,他附在少女耳边,轻喃,“我不会让你有事,不会让你有事······” 雪下了一夜,待天明时分,与苍穹融为白茫茫的一片,仍在坠落的乱玉如天与地的媒介,瞬息痴缠,顷舛无涯。似混沌初开,江山尽染,浩汤迷渺。 雪落纷繁,声息一瞬。甜梦初醒,飞雪躺在榻上,听着雪落地面时一瞬的叹息,心中除了巫山云雨的痴枉,更多的,却是道不尽的担忧与凄伤。 “振天······”锦被带着男子的体温,看着身旁仍在熟睡的江麟,她缓缓凑近,唤他。 似未听到一般,江麟躺在榻上,径自闭目睡着。面目冷峻而平静,微蹙的眉宇间,凝刻了连日练兵以来的深深疲惫。 他睡眠清浅,平时自己一个翻身,他便会醒来,更别说有人唤他。知道男子已经醒了,飞雪伏在他胸口,听着胸腔里稳健有力的心跳,凌乱的心绪有了些许平缓。她长舒了口气,喃喃:“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告诉我,我给你医治,好不好?” 昨晚的样子实在可怖,且这已不是第一次。她不怕他失去理智时会对自己如何,只是看他痛苦熬受的样子,心中越发不忍。 “别闹。”江麟也不睁眸,启唇回了句。知她担心,将手抚上少女的背,安慰。 ······ 飞雪无奈。他一向沉默寡言,若执意三缄其口,那便真是什么都问不出。当下无法,只得老老实实趴着,想再休息片刻。 “抱我。”帐帘被风掀开,涌入的风夹带着寒气灌进锦被。似直觉一般,感受到依稀不安的躁动,飞雪瑟缩了下,眷恋着男子身上的温暖,轻轻撒娇。 江麟翻了个身,让少女自然而然地跌进里侧,瘦削的身子努力将她包裹,用满是创痕的背挡住从外吹来的朔风。 “不怕,”手指轻抚了抚少女墨发,他垂首,将头埋进发间轻嗅,“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知道······”吐字越发模糊,知他又睡去了,少女梦呓般轻喃。纤弱的手抚上男子胸口,一时觉得暖暖的,索性将头埋了进去,全身渐渐倦怠,她蜷成一团,困顿的头脑越发昏沉。 睡意渐浓时,躁动却是欲烈。帐帘虽寒风翻卷,似那冬日的扶摇越发肆虐,打着旋席卷帐中物什。 终于,遥遥数里之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似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似有火树银花炸裂,不远处的天空上,竟乍现出极为明亮的火光。 两人惊醒。江麟倏地坐起,知那是兵士驻扎的地方,更是一惊。 “驸马!驸马······”不等他喊人,冯翼已然大喇喇掀开帐帘,踉踉跄跄跌进来,“明家大军突袭······现已进军至五里之外,再有一刻,怕是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