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严节,北地冰寒,漠上雪落,中原冷彻,西垂凛悍。朔风呼啸,无情席卷天地苍茫。殊不知离离哀草下掩盖的,是桃艳春慵,还是万骨成枯? 寒梅傲骨,几知春愁,难解秋悲。本是凌人,拢于雾绕,却于丝缕中失了苍劲,多了几分风韵。 江越湚都,由北而来的寒气被明洞山险峻山势所阻,尚是凄秋。薄寒轻烟中,依稀可辨的雕栏玉砌,琼楼玉宇,却是清幽冷疏的风致。 一辆马车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缓驰,似不愿打破城中宁寂,一向急烈的马儿竟敛了脾性,埋头赶路。马蹄之声纷落有致,令人听了,无端生出几分倦意。 “君上,小心。”马车驰入宫门,孟廉跳下车,转身向车中伸出右臂。落花铺就的织毯上,却见折扇略探出半寸,打了车帘,轻衣缓带的男子由内侍搀扶步下马车,踏上那片芳芜。 “怎的无人打扫?”满地伤芜,因不堪寒雨摧打而零落,本是伤秋之景,那摧折的残红落在君主的清冷双眸中,却无异于锦簇争艳的春枝,不由蹙眉,“我不在,竟越发偷懒了。” “君上不是说不让打扫吗?”自己的主子颇会用人,自来到江越之地,宫中沽名钓誉,游手好闲之徒都被谴出宫去,留下的都是些手脚勤快的宫人女官。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断不会怠惰因循,慢弛之阙,不做打扫的原因,自是因为离开前君上的叮嘱。无端听柳靖瑜如此问,孟廉不解,反问道。 “寡人说的是竹林,又没说□□。”唇角轻启,语声温雅,柳靖瑜淡淡开口,“姹紫嫣红开遍,付与断井残垣。既难爱之,让这春色凋零于深宫,岂非暴殄天物?命人将这些花树移出宫吧,徒增烦忧,总是不好。” 知他不喜浓艳之色,孟廉应了是,又听柳靖瑜问道:“竹漪居可清扫好了?” “君上放心,入宫门时我便特意吩咐宫人去打扫,现下应该妥当了,君上安心住下便是。”注意到柳靖瑜面上的疲惫,看了看沉寂朦胧的夜色,孟廉恭敬道,“离宫数日,明日上朝定有许多要事处理。君上也乏了,还是尽早歇下才是。” 此言一出,面上的倦意竟又重了几分。出宫之事本秘而不宣,只有丞相崔文正,上将军萧治与六部尚书知晓。心知皇兄柳靖琰会乘自己称病罢朝之时派人行刺,便事先将萧治安排于自己寝宫,留宿是假,引蛇出洞才是真。不料等来的,不是骇然听闻的梦华死士,却是柳靖琰身边的宠妃! 这一下不仅引出了“刺客”,连皇帝也被引了出来。但这于他来说并非一箭双雕,离朝之事败露,怕再有人寻隙,他不能在骆国久留,只得与孟廉匆匆回宫。 想着那些要处理的冗杂之事,他更是疲惫,不愿多言,微微颔首,让内侍在前掌灯引路。 “君上······” 刚行几步,前方便有声音响起。更深露重,宫灯照得来人影影绰绰,不甚真切,可那脚步声却是由远及近,纷至而来,隐约中带有几分焦急。 “君上······”在柳靖瑜面前停下脚步,那人一时气喘,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待将气息喘匀,正要行礼,却被柳靖瑜作罢。 “免礼。”识得来人是崔文正身边的侍卫,柳靖瑜抬手,示意其平身,“可是丞相有要事?” 侍卫点点头:“崔丞相与刑部尚书杜大人意见相左,在恃政殿发生口角,一番争执仍无了局。得知君上回宫,故让属下前来。还请君上移步殿中裁夺。” “常兄弟请回吧。”未等柳靖瑜开口,怕他太过劳累,孟廉当先婉拒。君上对崔文正尤甚器重,经常诏至后殿共议政事。每次丞相入宫,这位贴身侍卫总是跟在身侧以护周全,一来二去,孟廉倒也与他熟了,“君上羁旅劳顿,需要歇息。若有何事,还请崔大人明日再叙。兄台可要劝劝丞相,让他先消消火气,大人年岁大了,莫要气病着了。” “孟大人还有心思开玩笑!”再无心文绉绉下去,侍卫一把夺过孟廉手中宫灯,疾走几步,“君上请随属下前往。” “君上,这······”相熟得久了,就算在宫中,说话随便些也属常事。可他不等君上首肯便自作主张,在忠心侍主的孟廉看来,确实有些冒犯了。 “无妨。”柳靖瑜不以为意,淡淡劝道,“他担心丞相,才会如此心急。兹事体大,不问明原由,这一夜,怕是更长梦短了。” 步入大殿,便见两位朝臣身着朝服各站一侧,不置一词。虽皆是缄默,可从两人难看的面色便能看出显是方才发生过尤甚激烈的争执。 “臣参见君上。”见到柳靖瑜,崔文正立即俯身叩拜,极为恭敬。 见他那副俯首之态,刑部尚书颇为不屑地冷哼。心道你这头老倔驴,方才还一肚子火气,现下毛倒是顺了。这般想着,不由更怒,奈何国君面前不好显露,只得随着跪下行礼:“参见君上。” “爱卿快快请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柳靖瑜上前,亲自将崔文正扶起,“您是寡人的前辈,寡人怎可受您跪拜?崔大人德高望重,可要仔细保重身子,为寡人分忧才是。” “杜尚书也平身吧。”待崔文正起身,望着仍跪在地上的刑部尚书,他略略抬手,示意其平身。 缓步走向王座,端坐王位之上,举手投足的间,睥睨天下的一国之君反显出几分儒气,温文尔雅,彬彬文质:“两位爱卿因何事龃龉?” “启禀君上,”刑部尚书躬身,将一切如实道来,“君上离宫其间,明洞山下蘼芜村有村民乘间抵隙,发动□□,以图谋反。闻君上在骆国谋事分身乏术,臣原想为君上解难,可崔大人却百般阻挠,三堂会审因此而延滞数日。国法不阿,望君上拟旨裁决。” “杜大人此话何意?”见他恶人先告状,崔文正也不示弱,毫不客气地道,“兹事体大非容轻议,国有国法,谋反也好,躁动也罢,怎容大人随意处置?怎的也是几条人命,随随便便斩了,杜尚书也太过草率!” “罪责轻缓,审过方能知晓。崔丞相为百官之首,强行阻拦,置刑部于何堪?”刑部尚书怒目而视,厉声质问。 “老夫说的是延期再审,并未说不审!”被对方一激,崔文正也怒了,“谋反之罪事关重大,这罪名岂是你随意扣的?一切当让君上裁断,是谁允你先斩后奏,莫非杜大人也想以身试法不成?” “以身试法?丞相说得好轻巧!”见崔文正着了道,唇角轻勾,刑部尚书笑得阴森,却装作怒意更甚的样子,“刑部掌一国之刑狱,宵小之徒为非作歹,岂有坐视不管之理?若连审个犯人都不能,还要刑部何用,丞相是当国法乃儿戏之言,想如何便如何?” “孰是孰非自有定夺,岂容你混淆黑白,欲盖弥彰?杜子钧,你休得妄议是非,欺人太甚!”崔文正怒气冲天,花白的胡子都要根根直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刑部的龌龊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政以德,滥用刑法,墙倒人推,水能倾舟!到时你这个尚书别想坐得稳!” “礼不下庶人,不过升斗小民,丞相何必与之多费唇舌?” “你!” “好了!” 清冷声音不疾不徐响起,争执不休的两人看向王座,见柳靖瑜以手抚额,清眉微蹙,颇为头疼的样子。 “寡人是来议事,不是听你们唇枪舌剑挑牙料嘴。”赶了许多天路未得休息,听两人互不相让吵了许久,他心中烦扰,“各执一词,不如各抒己见。两位爱卿有何见地,但说无妨。” “君上,”杜子钧执笏,当先开口,“江越之地荒芜百年,此时正值百废待举之时。君上继位之初,当立君威。公然处决叛乱之人,以收儆百之效,望君上裁决。” “臣不然。”崔文正上前一步,矢口否认,“齐之以刑,民免无耻。治国当以仁为上,江越处明洞山南,自古便为偏壤之地,臣随君上到此任职,常见百姓衣衫褴褛,食难果腹,便连东都地界都可见饿殍。而明洞山下无法耕种,蘼芜村人只得以采摘蘼芜为生,想必更是贫瘠。加之近年来匪患加剧,民心惶惶,人人自危。村民无以为计,方鱼死网破,铤而走险。还望君上念苍生之苦,从轻处置。眼下人心惶惑,不可终日,君上当怀仁德,体恤百姓,安抚万民,方得民心。” “臣认为不可。”一抖衣袍,杜子钧跪得笔直,慷慨谏言,“治国当正明法,陈严刑。谋反之罪按律当诛,不依法处置,以儆效尤,便会有人明知故犯。到时人人皆为反掖之寇,招亡纳叛,山河飘摇,国之末路啊!” “君上,刑法苛重,恐失民心啊!”崔文正“扑通”跪地,激动之下,一时涕零。 “道不同万物,君不同群臣。千乘之君,当执掌刑赏,生杀予夺。一栖两雄,其斗颜颜。君上莫要因仁慈之心顾小失大,舍本逐末!” 似讶于杜子钧的出口之言,待余声于轻雾中弥散,殿中一时寂寂。崔文正尤自怆然,未再答话。侍于王座之侧的孟廉对两人的激烈争辩哑口无言,他文韬不如朝臣,对政事也是只知详略,这种事也插不上口,索性闭口不言,只是将目光移向王座之上的君主。 “爱卿口若悬河,寡人尤为叹赏。”缄默许久,柳靖瑜淡淡开口,“千乘之君,杜大人言重了,寡人还没那么大野心。” “臣罪该万死!”知自己失言,杜子钧全身一颤。若说野心,这位国君不是没有,只是梦华眼线遍布,虎视眈眈,就算心里清楚,却万万不能说出口。伴君如伴虎,他当下冷汗簌簌。低低叩首,微弱光线中,可见汗渍滴落石板,渐渐晕染,不多时便将面前方砖洇湿一片。 “爱卿为朝殚思极虑,何罪之有?”头顶上,柳靖瑜声音叙叙响起,虽是清冷,却无一丝怒意,“起来吧。” 杜子钧松了口气,紧绷的全身顿时便是一垮。缓缓起身,却发觉双腿已然因跪得太久而麻木。不动声色地用手按捏几下,待恢复了力气,方慢慢站起。 “两位爱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实为我朝肱骨。”待崔文正起身,柳靖瑜看了看满面风霜的老丞相,又看了看杜子钧,略有所思后,心中已有定夺,“德也好,罚也罢,两位所言皆见仁见智。是非对错既然难说,不如······” 声音清澈,如月洒长阶,冰泉溅玉:“凡闹事着,每人杖五十,以作惩戒。后每户拨银十两,米一石,由其带回蘼芜村,解倒悬之急,如何?” “臣替百姓谢君上不杀之恩!”崔文正俯首谢恩,感激涕零。 “杜尚书意下如何?”见杜子钧面色青白,一脸不悦地立在那里,不发一言,柳靖瑜淡淡问道,“爱卿三缄其口,可是有何不妥?” “臣不敢。”杜子钧一凛,连忙回禀,口中歌功颂德的同时,面上却颇不自在,“君上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实乃万民福泽,百姓必将感恩怀德,奋发应会。” “如此甚好。”唇角牵起淡然弧度,看似温雅,眼角笑意却是莫测,柳靖瑜微微颔首, “爱卿殚精竭虑,日不暇给,尤为辛苦。更深露重,寡人还与丞相有要事商议,杜尚书便先退下吧。” “臣告退。”杜子钧躬身,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走。 “杜尚书。” 温厚雅语从身后传来,杜子钧心中一紧,硬着头皮回过身,正对上君王淡笑的眸子。 “有些事情,还望杜尚书适可而止。”话语如煦融冰封,春江化雪,于刑部尚书听来,却如临深渊,尤为骇然,“蝉儿性子温和,与吟曦公主秉性莫逆,寡人将她留在骆国,互相也有个照应。吟曦公主待人包容,不论尊卑,待蝉儿也是极好,杜尚书放心便是。” 厚重官袍被冷汗打湿,全身明明已经颤抖,却仍强忍着稳住身形。杜子钧咬牙,执笏的双手紧握,抬起,躬身,宽大衣袖将阴恻恻的脸拢上阴影,他一字一字迟缓道:“臣······告退。” 他忍住的,除了深深恐惧,还有浓浓恨意。 待杜子钧退下,柳靖瑜忙跑下玉阶,将崔文正扶起,全无方才的端架:“丞相快快请起,您这一跪,我受不起。” “君上握发吐哺,宵衣旰食,方有臣之今日。如此礼贤下士,当真是折煞老夫了。”年近八旬的老者行动不便,只能任由他扶起,嘴上却仍推脱道,“老夫已是风中蚀骨,行将就木之人,现下不给君上行臣子之礼,怕是以后忠君之日无多了。” “丞相老而弥坚,精神矍铄,身子好得很,又何出此言?”感受着老者颤巍巍的身子,柳靖瑜笑得苦涩,“握发吐哺,宵衣旰食,寡人并非惜才勤政之人,来此贫壤之地苟安,不过是退避三舍,随遇浮沉罢了。倒是丞相跟了我这样懦弱无能的主子,空负凌云,难展襟抱,还要受人诋毁,遭人诘责,实为寡人之过。” “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不过是一些指摘,臣不曾介怀。”久经风浪,阅人无数,见的世面多了,受的指责发难也就多了,昔年斑驳,垂垂老矣,不知不觉中,便也看得淡了。心知柳靖瑜所言是谁,崔文正劝道,“杜子钧恣睢纵肆,亵狎之臣,终是心胸狭隘,壮志难酬。如此睚眦必报之人,自会引众臣非议,遭人弹劾,若是君上挂怀,大可拟诏废黜,以正纲纪,不必顾及得失,徒增烦忧。” “丞相如此容人之量,寡人甚慰。”柳靖瑜慨叹,转身负手而立,望着王座之上穹顶苍黄陈旧的腾龙,唇角笑得不以为然,蓦地问了一句,“事情进展如何?” 莫名问出这么一句,换做别人怕是摸不着头脑,崔文正却知深夜留自己于此所为何事,当下躬身:“禀君上,自接密诏之日起,府中兵士家丁,以及萧家大军,皆废寝忘食,日夜奔劳。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兵士皆训练有素,事半功倍,如今已成,君上不必挂怀。” “丞相也功不可没。”想到骆国,想到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女,柳靖瑜的眸中晕起一抹暖意。拾级而上,修长儒雅的手抚上已被历代君主抚摸得光滑的扶手,他静静开口,“崔丞相。” “臣在。” “你可知寡人继位以来,整肃朝纲,罢黜沽名钓誉之臣无数,却留下杜子钧的原因吗?” “这······”显然是被问住了,崔文正思忖良久,却仍不明所以,只得作罢,“恕臣愚钝,臣不知。” 居然难住了老于世故的丞相。指腹感受着龙鳞的纹理,缓缓勾勒,柳靖瑜垂首,凝视着经年月雕琢的褪色痕迹,唇角的笑并非得意,而是苦涩。 “流血漂橹,物竞天择。喋血乱世,任何人,任何物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哪怕一幽草,一怜枝。”温雅醇厚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儒士风骨中的淡淡清朗,回荡于穹顶之上,“杜子钧虽为人阴狠,以权谋私,但这个江越王朝,再无人比他更适合刑部尚书的位置了。” “君上深谋远虑,臣自愧不如!”顿时恍然大悟,崔文正再次伏地叩首,并非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让侍卫常青搀扶崔文正离开大殿,柳靖瑜吩咐宫人准备马车,将丞相送回府上。待众人退出殿门,他舒了口气,瘫倒在龙椅上,清雅面容疲惫之色尽显。 “君上!”孟廉不由担心,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茶盏递给他,“君上定是累了,先歇息下。夜里冷,喝些茶暖暖身子。” 柳靖瑜伸手接过,见是上好的普洱,轻轻品饮一口,茶味清苦,没入咽喉,细细回甘,却仍是苦的。 “夜里饮茶,不怕寡人睡不着么?”面上笑得凄苦,柳靖瑜轻轻浅浅地道。这一夜,注定无眠。 “君上担心飞雪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孟廉在一旁劝道,“芜城一战兵力固然悬殊,但我等筹谋精细,现下万事俱备,只待攻城之日。江少主身手迥然不群,又深谙兵法韬略,定能所向披靡,解芜城之围,君上不必忧虑。只是······” “只是我与他本不容水火,却为何守望相助,是也不是?”猜出孟廉所问为何,将茶盏放回宫人手里,挥手命其退下,柳靖瑜审视地看向自己最为亲近的内侍,转而垂首,眼神空茫,蓦然叹息,“寡人此举,不是为江麟,是······” 心怀激荡,眸中涌现淡淡情愫。他不敢唤出那个少女的名字,生怕一说出口,便深深陷入回忆之中。曾经的把盏言欢,耳鬓厮磨,熟悉得仿佛就在昨日。可这些时日里,每当回想起来,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数日前廊下之景。骆国的雪夜,凄凉而美丽,亭轩廊柱覆满霜华,韵雅凄迷中,那个曾经扭捏羞赧的垂髫女孩说出的话语,竟是从未有过的残忍。默然,冷嘲,戏谑,讥讽,便连那似曾相识的言笑晏晏,都带着说不出的森寒,那种隐隐透出的无情,令他受尽白眼的心倍感荒凉。 “她誓要与他与共,修百年木,共枕眠,执手相与,契阔曰归。”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他不知归宿何处,哪怕千回百转的痴枉将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却仍忘不掉,放不下,“若是江麟去了,她断不会独活。如此,就算寡人带她避于战火,也于事无补。” “雪落芳芜,曲终人散。瘗玉埋香,不如为人作嫁。”唇角微微上扬,掩却眸中清冷,早已习惯犯而不校的他纵然苦不堪言,面上却仍习惯地挂着一抹翩雅清逸的笑,然而这一次,却是胜券在握的得意,“她只有感念我,才会记得我。若她执念从一而终,就算我有回到帝都的那天,她也早已将我忘却了。于她而言,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江麟,是谁都无甚所谓。如此,甚好,甚好······” 语气本是释然,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孟廉心生凄惘,看向自己忠心侍奉多年的主子,见他秀儒的眉宇间,那抹愁绪竟越发地浓了。 “寡人虽是一国之君,却不似江麟骁勇无匹,不似方铭墨野心勃勃,更不像皇兄那般藐视生死。我与他们不同,因为我不会杀人。”细白手指扳住龙椅扶手,却又放开,素日提笔的手拟定乾坤,御旨无数,却握不住兵戈,亦如他在这乱世握不住天下,“我杀不了人,也不敢杀人,我生怕我的手软,会害了她······” 治国既要施德政生息万民,也要明典刑勒缠约束。崔文正仁济尚儒,当足了面子,那杜子钧,便无疑成为了里子。 经年旧恨,谪黜江越之初,他便延着几不可见的脉络追根溯源。山穷水尽后的花明,竟是隐藏许久的祸患。杜子钧虽是只眯了眸的猛虎,他却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腥。而废黜衔职,无异于放虎归山。别无他法,他便只好养虎为患,相以掣肘。 每人心底的晦暗深处,都有一条蛰伏于黑暗之中的毒蛇。在生杀予夺的位置上待得久了,权欲贪婪之下,那条毒蛇便会现于天日,无情噬咬阻碍它的一切,而最初的憎恨,则化为弥天之火,焚尽荒原,摧朽怜枝。 他怕极了明争暗斗。博弈之道,制衡之策,于他而言,不过是敷衍塞责的说辞罢了。 “君上乏了,我扶君上回去歇息吧。”见柳靖瑜以手支颐,疲累得似已无力抬首,孟廉出言劝道。看他闭了眸,像是缓缓睡去一般,又生怕吵到主子,故而将声音放得极轻,不敢惊扰。 “不了,”双眸未曾睁开,掩却其间哀愁,柳靖瑜静静开口,“太晚了,让人拿床被子来,寡人宿在这殿上便好。” “可是君上,这里明天还要上朝啊!”孟廉诧异,江越之地固然贫瘠,王宫里却也有国君寝宫,不似皇兄柳靖琰荒诞奢靡,纸醉金迷,柳靖瑜不喜奢华,却偏爱清幽淡远之物,香茗翠竹,诗词雅韵,皆是无一不精,驾轻就熟,因而入主江越王宫以来,便很少住在寝殿,平日饮食起居,批阅奏章,大多都在竹漪小居之中。深谙主人脾性,住在竹林里,孟廉尚能理解,可睡在殿上,这江越王怕是古今第一人。 “谁说寡人要上朝?”柳靖瑜不以为然,淡雅温润的眸子轻启,却对孟廉面上的诧然神色视而不见,“传寡人口谕,言孤舟车劳顿,不胜朝野,于翌日移驾东都行宫静养。朝中诸臣一切事宜,皆唯丞相崔文正是从。” “君上离宫多日,国事迟滞,无端罢朝,怕是不妥······”国不可一日无君,纵根基良好,也禁不得如此荒废,虽有丞相理政监国,但毕竟年事已高,多少力不从心。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朝若无国君坐镇,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也成了虚挂。时日久了,必会引众臣非议,孟廉不禁担忧,但见柳靖瑜的疲惫之态,又怕他太过繁累积劳成疾,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不再多劝。 “寡人留驾骆国,不问朝政,是要让崔丞相习惯,寡人不在朝的时日。”一语惊人,仍未转头看身旁内侍,柳靖瑜却能想象到,此时孟廉的神色该是怎样的诧然至极。 “以后寡人离朝的时日,怕是越发多了。”心中如此想,口中话语却是未停,温润语声中渗透叙叙清冷,平澜无波,却带着清泉般的微微寒冽,不知不觉间,便已流进心底,没入骨髓,“备些寻常衣物,粮石食水,从萧家军中挑选亲信百人为孤随从,三日后,寡人从东宸门出宫,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是。”那股寒泉令孟廉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连忙应下。知他一直在为出巡之事筹谋,心下了然,也不多问,只是道,“要不要萧将军随行,他身手迅捷,行事机敏,有他保护君上在侧,也能熨妥些。” “不了,”如此固然是好,可柳靖瑜却一口回绝,“让他安心在湚都城外练兵,其它事情,毋须多问。” 自己的主子哪里都好,可那骨子里优柔寡断的脾性,却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这般果断的否决,当真是少见。知他心中另有打算,孟廉便不多问,命宫人拿来绸被,盖在柳靖瑜身上,见他闭了双眸和衣而卧,便领其他内侍轻步退了出去,径自去偏殿传中书舍人拟写诏书。 殿门合上许久,感受着寂静之中的沉秘压抑,身心疲累的君王缓缓睁开眼睛,灯烛映照下,只见悬于穹顶之上的腾龙虽已斑驳,那双炽燃双目却如要喷出熊熊烈火一般,犹自透着怒啸天地的威严,而那双狰狞力爪,更尽显无穷苍劲,欲要撕碎凌驾于王权之上的一切。 权力之下,是多少被残食的血肉;而王座下,又铺就了多少累累白骨? 明洞山北,荒原之上的天空一片阴绵,不见晴日的苍穹呈现暗沉的淡淡灰色,冰冷压抑,显得凝枯成霜的季冬时节越发寒冷。 风虽是静谧,可那空气中带着的寒意却如刀割般,使人面颊作痛。昨夜未曾睡好,飞雪起得有些迟了,一觉醒来,便见蝉儿早已侍立于榻旁。 昨夜尤为湿冷,寒气从帐帘缝隙间透入,飞雪本就畏寒,加之心事重重,饶是辗转反侧半宿未能安睡。到了下夜迫于严寒,便只得将身子蜷缩在被中。 见江麟与她起了争执,管翎本想让冯翼腾个军帐将两人暂时分开,正巧柳靖瑜所居之处空置,不愿惊动兵士的飞雪便索性搬到江越王的军帐里住下。 温软锦被尤带淡淡竹香,温和而清冷,一如那爱立于竹涛亭轩间的清雅男子。鼻端轻轻嗅着那股清香,纷乱的心绪竟渐渐安稳,夤刻初时,夜不成眠的少女终于缓缓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若是晚晴,怕是早已日上三竿。惺忪眼眸却还是感到困倦,特别是那双眼帘,竟是颇为沉重,飞雪却不再多睡,轻轻掀了被子,便要起身下榻。 见她精神不济,蝉儿忙为她穿好足履,备了温水给她洗漱。本不愿唆使俾仆,但今日颇为倦怠,又怀着心事,飞雪不愿多言,便由着蝉儿摆弄。 温泽清水浸润面颊,流淌,驱散宿夜的寒意。隔着水幕,望着帐中物什,不知为何,她想起这间军帐原先的主人,秀雅稚嫩的面庞,噙着清冷笑意的浅唇,还有那如山峦涧溪般的声音,清冽,纯净,带着深秋的寂寥萧索,而那落寞凉薄中,却又有一汪清泉,带着些微暖意,蓦然回首间,便已润了心田。 “啊······”神思渐远,以至布巾覆于雪白容颜的一瞬,骇了一跳。心中茫然失措,方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狼狈,见蝉儿担忧地望向自己,她苦笑,从对方手中拿过巾帕,拭去面上的水渍,简单用了些早膳,便坐到暖炉旁,径自烤着火。 疲惫双眸拢上雾气,掩却千丝万缕。静谧中,她闭目细听,虽说心绪纷杂,无法凝神,却仍是听出了帐外静籁之中的叹息。 “将这两件狐裘拿给驸马和冯副将。”再睁眸时,见掀开的帐帘外,两个立于江边的身影,从一旁拿过两件狐裘,飞雪叮嘱蝉儿,“你自己也多穿些,外面冷,切莫受了寒。” “麒公子,”待侍女的身影走远,望着立于帐外,门神一样把守着帐门的男子,她唤道:“外面下雪了,进帐来吧。” “好端端怎会下雪,姑娘真是说笑······诶?”料到飞雪心情不佳,萧凌不以为然地打趣道。话音方落,额际便感到一点寒意,抬手拭去,却见掌心一滴晶莹,竟是真的下雪了。 他无奈,走入帐中,向炉中添了些炭,又拿过手炉,取了些烧热的炭放入其中,递给少女:“这雪明明刚下,你待在帐里,又如何知晓?” 知他会如此问,心中却仍是伤感。接过手炉,飞雪道了声谢,不去看坦然坐在对面的男子,只是盯着面前明灭的火焰,不语。 “因为我······能听闻雪落的声音。”眸光黯淡,雾气氤氲,拢去微末神采,显得那双落寞的眸子越发苦涩凄惘,“所以我师父,才给我起这个名字。” “那为何不叫落雪,不也一样好听?”能听雪落,不闻雪飞,却偏偏叫“飞雪”,萧凌不解,问道,“正巧你师姐叫落雨,你叫落雪,不就能让人明白,你们是一样的辈份?” “望月宫皆为女子,若论辈分,岂非让人觉得我们老气横秋?”想到那些韶龄女子一个个师叔师侄地唤来唤去,道貌岸然有板有眼的样子,飞雪只觉好笑,抿了抿唇,笑意却终是凝固于嘴边,不曾绽露。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失落,便索性揶揄道,“你将人叫老了,她们会生气的。” 萧凌怔住,哑口无言。他说话向来耿直,却也知道分寸,不曾想这般得罪了望月宫的人。心下顿觉尴尬,饶他忠赤不阿,秉直大义,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竟也一时赧言。 “对不住。”许久挤出一句歉意,他看向对面,却发觉少女未曾注意自己。显是夜里哭过,红肿的眼帘垂下,掩却眸中伤然,雪白肩挂披身,蜿蜒于地,颇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意味。 “雪落了,生命便到了尽头。纵然美丽,终是不过尘埃。不如飞舞于天地之间,虽稍纵即逝,却不曾有荣枯的锤炼。”飞雪起身,踱步到门前,望着帐外飘落得越发急切的雪花,聆听那落于地面一瞬的叹息,感怀,“闲云野鹤,勒马长歌,曲水流觞,游目骋怀,亦或窈窕寻壑,扣弦相和,终是凭吊怀古,徒生悲枉。既然人生苦短,不如什么都不留下,随风而散。” 她话语感伤,纵萧凌率直忠凛,却也闻之一紧。不由侧头望向少女,见那单薄的背影瘦削而顽强,雪白披风下,幽兰绫带露出一端,其上白兰孤芳自赏,清傲无朋。 “去寻她吧。” 蓦然一声叹息。萧凌猝不及防地一愣,知飞雪所言是谁,看向少女的赤诚双瞳眸光复杂。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似在悼亡已故之人,又似感叹世间闺怨,飞雪轻轻吟念着,语声轻飘,却透着些许杀意,“锦丽荣华,不过修罗地狱。梦华圣上暴虐荒诞,她会生不如死······” “带她走吧。”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内心尤为挣扎,残存的理智极力压制仇恨,她艰难开口:“越远越好,去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天涯,海角······ 在她后悔之前。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穷其一生都无法释怀。可她真的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同为情深之人,她深知绕颈鸿鹄失去其一的痛苦,虽然她只想做一只不为世俗羁绊的燕雀。 眼角依稀有泪,感觉到那抹湿润,飞雪拼命眨了眨眼。从少不更事到纵横捭阖,踏入这场纷争以来,她第一次手软,换来的,却是满心愧疚。 母亲······对不起······ 翻过帝鸣山,一路向北疾驰。腊月初一,柳靖琰终于回到帝都。 “臣参见陛下。”吏部侍郎裴泽轻步入殿,目光随即便被一刺,看都不敢看皇帝一眼,垂首顺势而跪。 帝王龙袍不下水,历朝皆是如此。可这位国君的衣服,换得也未免频繁了些。 一袭龙袍崭新,夺目明黄刺得人眼睛发痛,命宫人带紫蝶回栖凰台沐浴更衣,柳靖琰侧倚在龙榻上,支颐闭目,听闻大臣见礼,也不睁眸,淡淡启唇:“查出来了?” “启禀陛下,”声音本不算小,但于空旷大殿上来说,却轻如蚊蚋。生怕国君听不真切,裴泽将身子直起些许,头却仍是垂得极低,“臣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翻阅卷宗无数,我朝五品以上官员的户籍中,并无蝶妃娘娘闺名。” 似未听到禀奏一般,柳靖琰侧着身子,用手撑起额头,径自养神,神情悠然惬意,带着些微倦怠。气氛一时凝滞,本是寂静,御阶之上却传来阵阵冷意,诡谲而森寒。未听得国君开口,踌躇良久,裴泽终是壮足了胆,偷偷向龙榻之上瞥了一眼,却正好看到帝王狭长双眸睁开缝隙的一瞬,他漠然审视着自己,眸光慵懒而锐利,其中透出的杀意令那张儒雅面庞瞬时变得森冷可怖。 “臣、臣该死!”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裴泽顿时魂飞魄散,连连叩首,“户籍修记不完善,是臣的失职。臣一定大力督办,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求陛下宽恕!” 宽恕? 听闻这两个字,柳靖琰只觉说不出的好笑——自他登基以来,有多少朝臣这样求过他,可那些跪地求饶的人,就算磕得头破血流,最后的结局却毫无二致。 “爱卿操持国事,案牍劳形,何罪之有?”可眼前此人毕竟还有用处,虽然手痒,柳靖琰却极为少有地忍了下来。看到一旁龙案上的酒杯,一时来了主意,“爬上来。” 裴泽心下方才一松,听得旨意,不禁又是一颤。不知君王要做什么,他心下惴惴,可若是抗旨,便只有死路一条。当下无法,纵然屈辱,他也只得依言低伏了身子,手脚并用爬上御阶,跪到帝王身侧。 “户籍修载不曾完善,我朝自建都以来,便因此遭人诟病,非一日之寒,怨不得你。”十年前,中原战乱,许多黎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更有甚者喋血荒野。这其中也不乏有人为躲避战火徙至他国,几番迁入迁出,帝都外城居户尤甚冗杂,与前朝大相径庭,加之生怕被逐出帝都,不少外族百姓有意隐瞒,谪帝柳靖瑜又极少过问,户籍便一直未曾载录详细。临渴掘井,只得先计男口,不计女眷,以便徭役兵役征派。径自斟了酒,执起酒杯,柳靖琰悠悠然地道,“饶了你了。” “谢陛下······”裴泽如蒙大赦,伏地叩首,头刚埋下,便有凉意伴着浓醇的酒味浇在头上,沿发丝流淌,将自己淋得湿透。 “可清醒了?”残酒滴落,馥郁芳香,柳靖琰笑看他,“如此佳酿,当真便宜了你。” “谢陛下恩赏,臣······清醒多了。”帝都的冬日寒意刺骨,感受着沁入肌理的冷冽,裴泽打了个寒颤。 “哈哈哈······”见他那副狼狈之态,帝王不由厌恶,可这说的话,却是好生受用。柳靖琰大笑,重新倚躺回龙榻上,“既然清醒了,就告诉我户籍中有无姓周的官员,若是有,当有几户,可别数错了。” “是,陛下。”话语尤带威胁,裴泽一个哆嗦,仔细在心里数了数,确无纰漏,方谨慎开口,“回陛下,我朝历任臣僚中,五品以上姓周的官员,有两人。” “一是兵部司马周显祖,膝下并无女儿,只有三子。长子周通前年中了进士,入了内阁;次子周巡早夭,幼子周迥参了军,戍守西垂未归。二是前任工部侍郎周昭,膝下······” 若说周显祖子息单薄,那这位侍郎大人的枝叶,散得也着实广了些:“周昭生前曾纳十六房妾侍,不算与府中婢女私通生下的,共有二十一子,女儿则并无记录在册。不过臣派人在周府旧邸附近四处打听了些消息,听周围邻里说,那周昭最爱寻花问柳,府中侍妾看得腻了,便弃在府里,是个朝三暮四的主儿。可他的正房白氏,虽四十有二,美人迟暮,却仍得怜宠,所出五子还在其次,却是因膝下嫡长女不仅才貌出众,性子也极为贤淑。传说她笑如春风,泣若垂柳;舞如翩蝶,静若杜衡······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已被高高提起。望着帝王毫无理智,怒焰喷薄的双眸,裴泽吓得大叫:“陛下饶命,臣该死,臣······” “说!”柳靖琰目眦欲裂,大吼。声音穿云,直吼得殿顶都要倾塌下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说!” “她叫梦蝶,周梦蝶······”喉咙被提拽的衣衫勒紧,裴泽已然喘不过气来,挣扎地道。 柳靖琰全身猛然一震。那个名字,是经年缱绻,也是陈年旧患。脱口而出的瞬间,血淋淋的伤疤被撕开,心中剧烈一痛,青筋暴起的手一阵痉挛,终是再难持握,微微一松,“咣”的一声,半空张牙舞爪连声求饶的大臣笨拙落地。 “陛、陛下······”死里逃生,裴泽却来不及庆幸,连滚带爬重新跪到帝王面前。只听一声轻响,却是帝王跌坐回龙榻上,方才还是狂怒怪戾的面容,不过短短须臾,便已尽显疲惫之态。 眉宇间的书生气称得清秀面容越发文弱,柳靖琰委顿在龙锦中,削形瘦骨陷进软榻,挥袖掌人生死的帝王,此时竟是如此的悲伤无助。似乎已难开口,待得许久,秀薄的唇间方有气无力地吐出三字:“说下去。” “是是。”裴泽连声应道。心知面前的君王一向喜怒无常,不由更是小心。十年寒窗考得官职,书读得多了,纵有文人豪骨,却也不想枉送了性命,毕竟这个性情乖戾的帝王的手段,他是清楚的。眼下更不怠慢,忙如实道来,“周昭素爱流连烟花之地,欠下不少风流债。幸得任上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托了人去了却摆平,才被掩盖下来。当年沧延末帝选秀,周昭嫡长女秀外慧中,又有家世,得末帝青睐,自在秀女之列。一切本无纰漏,谁知入宫的那天,周家嫡长女却意外逃了······” 之后,便是帝鸣山下的偶遇,沧延的倾覆。社燕秋鸿,阴阳两隔······ “周昭虽为前朝旧臣,却朝秦暮楚,一番谄媚奉承,竟让先皇留了性命。谁知一日与工部给事中赵衡因争抢一青楼女子龃龉,贪墨□□之罪昭然若揭,被满门抄没。所有女眷流放边陲,可最后几经清点,却少了一人。” “臣发觉事有蹊跷,本想查阅流放名单,可那份名单却如何都无法找到,想来是被人拿走了······”说到此处,裴泽支吾,当即伏地,“臣办事不利,臣该死,臣······” “滚。” 一字淡淡吐出,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阴冷森寒,杀意绵绵。 “陛下······” “滚!”柳靖琰咆哮,声震殿宇,响彻苍穹。他勃然大怒,纵身拔剑,一脚踢翻案几,却无想象中的巨响,竟是坚固的白玉长案于落地之前便被斩得粉碎! “陛下息怒,臣这就走,这就走!”身旁再无物什可供发泄,帝王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侍郎。望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裴泽腾地起身,还未站稳便踉跄而逃,提袍狼狈夺出殿门。 殿中空旷寂静,柳靖琰并不去追。武将出身的他年方十六便勇冠三军,凭他的身手,只需指尖的轻轻一弹,便能将一切了结,将最为残酷的事实掩盖。可他却没有,只是怔怔望向殿门外的虚无。 似要看穿光阴一般,他木然而执着地望着。许久,感觉全身力量都被抽空,手中长剑垂落,发出清脆声响,他颓然跌坐于地,躺倒。案几碎屑割破肌肤,却已了无痛感。 江越东都,他将女子袖中弯刀偷来,包裹在书信里寄到凉燕军中。凉燕将领看到信物,果然向信上所标驻地出兵,四面合围,一举歼殁驻扎于山中的梦华大军。 烟柳皇城,存放宫禁之中的流放名单被人盗走,能自由出入皇宫,不动声色做下这一切的,除了与他反目的羽林统领,还能有谁? “梦蝶······”掏出怀中巾帕,望着用金线所绣的蝴蝶,柳靖琰喃喃,哽咽,“他们都背叛我,梦蝶,我好怕······我好怕啊,梦蝶······” 回应他的,只有那只翩然欲飞的蝶,呼之欲出,却终是无声无息。 丝帕绵软,一如那个温柔女子,而握住那片轻柔的手,却布满伤疤,千疮百孔。 不觉间,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离最初的晓梦,也越发地远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早已不是那个花间月下的惨绿少年,纵然剑术登峰造极,甚至于汴城击垮从无败绩的江麟,纵然他权倾朝野,身登九五,受朝臣黎民的膜拜,也不能了却痛苦半分。 他得到了一切,却无法拼起残破支离的碎片。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柳靖琰便那般躺在地上。日影西垂,敛却最后一丝光芒,殿中一片昏暗,一切都已凝滞,唯有血从伤口静静流出,沿御阶流淌,滴落。 “陛下。”脚步声响起,静静回荡,贴身内侍走了进来,却是用膳的时辰。 掌了灯,望见眼前的景象,内侍猛然惊呼。 “陛下!”大叫着上前,扶起满地狼藉中的人,他大喊,“快传御医!” “不必。”伤口早已麻木,推开内侍,柳靖琰木然起身。回过神来,望见眼前之人,想起一事,问道,“招了吗?” “回陛下,还没有。”内侍有些惶恐,躬身道,“嘴巴硬得很,一直不肯就范。” “去天牢。”广袖一挥,不等内侍恭允,帝王阔步而去,龙袍猎猎,随风迎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