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熠熠洒向荒原。初芒绽露的一瞬,天地辰宿拢于灿然,便连瞬息而逝的尘埃,都沐浴在那抹光影里。虽不甚艳烈,却是玄序时节的唯一温存。 曦芒如矢,穿过帐帘缝隙,毫无阻避地射入帐中。本是锐利,却于触及暖意的一瞬,化为一缕尘烟,萦绕弥香,不负韶节。 光晕朦胧中,飞雪睁开双眸。帐内温暖如春,这一晚,她睡得极为舒服。缓缓舒了口气,正要坐起,全身上下却无法动弹。 方才想起睡梦中,依稀有一只手替自己掖好被角。定睛看去,睡得昏昏沉沉的她这才发觉,瘦弱的身子竟被锦被紧紧裹住,如那个熟悉的臂弯一般,将自己牢牢束缚,莫说手脚,便连十个手指,想动一动都是难事。 她不由失笑。帐里这样暖和,就算自己再畏寒,也不至如此吧? 这般紧张自己,殊不知这一夜,江麟有多提心吊胆。白日练兵本就劳累,晚上还要照料自己。莫说身有旧患的他,换做是谁,都难以消受。 心中不免愧疚。一点点抽出压在身下的被子,飞雪伸出手来,不断摸索身旁的温暖。奈何探寻许久,纤长手指触及之处,亦是空空如也。 掀开令一侧被角,她起身,看到男子倚睡在床头。锦被半掩,右手垂在榻旁,而他的手里,握着一卷翻开的兵书。 他便是这样看书看至深夜,不堪困乏,缓缓睡去了? 昨夜处理完军务,回来时已是夜半,又翻了许久兵书。如此想来,他至多才睡两个时辰。也许是彻夜未眠,天亮时方才歇下。 紧蹙的眉宇间,那道痕迹越发深了,锁住重重心事,风霜雨雪。飞雪心中一酸,欲要抬手轻抚,纤巧指尖还未触到那片沧海桑田,便蓦地停住。 想了想,她终是垂手,替他将锦被掩好。看到案上换下来的衣服,她轻轻下榻,从角落寻了个木盆,去拿搭在包袱上的脏衣。 手略略一探,感受到衣衫下玉印的棱角,再望了望榻上的那张睡颜,她放下心来,拿了衣服,轻手轻脚走出军帐。 不同于帐内的煦暖静溢,帐外的朔风虽不凛冽,却仍如锋锐寒刃般,刮得人面颊生生作痛。对寒冷极其敏感,掀开帐帘的一瞬,飞雪抑制不住地咳了两声。心知江麟睡觉轻浅,她连忙掩住口压低声音,担忧地回首望了一眼,见榻上的人未被惊醒,方舒了口气,向帐外走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前已有两次落水的经历,自来到营栅,飞雪便一直对芜江敬而远之。站在水边,她不由心生怯意。见江水平澜无波,看了看手里的衣服,她微微咬唇,终是上前两步,俯身汲了水,埋头忙碌起来。 手中的两件脏衣,一件染了血污,一件沾了药渍,皆是她昨日的杰作。暗恨自己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飞雪心中懊恼,双手揉搓得越发卖力。 她洗去的,仿佛不只是衣服上的泥垢,而是世间的一切脏污。然而她明白,有些肮脏,注定无法抹去。比如她被明程轻薄的身子,血刃长公主的双手,以及浸润漓漓殷红的每一寸肌肤。 权欲似一个漩涡,将贪婪纯善一并没入无底深渊。珠流璧转,月沉星移,当无暇被玷污,最初的夙愿,却已来得太迟。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纷争的泥淖,终究愈陷愈深,再难自已。 终于体会到江麟的苦楚,却不能将他带出那片肮脏。心中说不出的凄楚,她深深埋首。一滴清泪滴落,融入水中浑浊,无从寻迹。 “湔衣陌上,江水为竭。东流一负,韶华芳歇。天涯依依,白露为聘。咫尺遥遥,万马喑喑······” 荒原上的一切尤未从梦中醒来。安静得只闻风声的天地间,却蓦地响起阵阵吟咏。听那即兴而作的诗句,不用抬首,便知来人是谁。 “方统领好雅兴。”心中微微慌乱,不是因惧怕来人,而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泫然泪下的样子。抬袖胡乱拭去泪水,飞雪抬眸,看向一袭玄衣的儒将,“文能治世,武能安邦。出将入相,梦华羽林统领,果真名不虚传。” “姑娘锦心绣口,出语成章,倒显方某班门弄斧了。”略略颔首,方铭墨不卑不亢地一礼,“鸿儒白首穷经,吟曦公主莫要见笑才是。” “不敢。”本想一笑作为回礼,奈何凭她现下的心境,那一抹笑意却只得凝固于唇边。再看眼前的人,越发厌恶摈斥,说出的话语,便不禁有了几分敌意,“方统领倚马可待,虽为千里之足,纵经天纬地,却也并非曲高和寡。小女子才疏学浅,方统领诗为何意,也能略见一斑。此情此景固然相吻,大人却也莫要再提。” 语罢挽了衣袖,继续俯身洗着手里的衣服,不再看他。动作轻柔,容颜淡漠,本是姣好的风致,可那言语间透出的微微疏离便足以表明眼前这个温柔女子是在生气。 “莫非鸿儒所言有假?”见少女有些羞恼,方铭墨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间,森然的眉宇绽放出奕奕神采,却更显冷彻,“朔风凛冽,公主盈盈弱质,衣衫单薄,却来此处浣衣。可见他并未好生照看公主,尽驸马应尽之职。” “大人此言差矣。”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对江麟的诋毁,飞雪起身直视方铭墨,江上烟雨般疏淡的细眉微颦,清丽面庞写满怒意,“身在其位,必谋其事。他奉父王之命统兵备战,戎马倥偬,何过之有?莫非方统领想让他因我延误军机,身败名裂,让我成为红颜祸水么?” 宽大衣袍随风飞舞,勾勒清瘦身形,本是柔婉,却无端显出几分威仪。凝视清冷霜肃的容颜,方铭墨难以相信,方才掷地有声的话语竟是从面前这个一向温和的女子口中说出。再看那落寞气质中隐隐透出的孤高,一时愣住了。 “在其位,谋其事······”先人之语,本不甚精妙,此番道来,却别有意味。细细品读,他终是一笑,“瑕不掩瑜,才绝惊艳。吟曦公主既为千金之躯,扫眉之才,已非同日而语。” “一别半载,公主便有如此帝后之才,母仪天下之质,实令方某钦佩。”方铭墨含笑一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鸿儒鄙陋短浅,如今却是见识了。” “大人又错了。”荣华权贵,慈德昭彰,于她而言,便如过眼云烟。眼底闪过一丝不屑,飞雪正色道,“我并非金枝玉叶,也不想权倾一世,我只是······” “他的雪儿······”目光转瞬变得柔和,微微垂首,纤长眼睫遮下淡淡疏影,朦胧璀璨朝阳。胧眸烟波空渺,迷离中,含尽眷念情愫。 琼枝玉叶,千秋彪炳,终是昙花一现,譬如朝露。她想握住的,只是那一份薄如轻纱般的隽永。空灵飘雪,落日余晖,此生如是,韶年无悔。 “由不得你!” 一声轻叱,冷漠而无情,将少女飘远的思绪硬生生拽了回来。含情脉脉的眼眸越是柔美,方铭墨心中便越发不甘:“他一个沧延少主,甘愿以身犯险夺明家兵权,果真是为救骆国王室于水火么?” “当年梦华兵临城下,骆骏不战而降,大开城门。柳正卿兵不血刃占了芜城,不废一卒还在次之,城中粮饷充足,大军得到补给,养精蓄锐,战力大增,方势如破竹,直取沧延皇都。芜城南踞明洞天险,北有芜江流经阻隔,易守难攻。沧延开国之初,江胜依芜江建城,封骆绎为王,便是让其守中原以东之地。沧延百年昌隆,根基雄厚,梦华起兵时,若非你父王将东都拱手相让,也不会倾覆于一朝之间。如此浅显之理,你竟一知半解,不甚了了么?” “他江振天的狠绝,你最该清楚。”双眸紧紧盯向少女,他说出最为残忍的事实,“只要你父王还活着,还是骆国的君主,前朝旧恨,他岂能一笑泯之?” 语毕望向少女,希望从那张不染尘埃的清丽面庞上看到一丝凝重,谁知等到的,却是她置若枉然的一笑。 “那又如何?”唇边苦涩被释然弧度遮覆,取而代之的,是少女如兰般的笑靥,淡远,清疏,孤芳自赏,却又凄美哀婉,“我本就要助他复国,他若用这一万大军东山再起,我无甚非议。至于当年之事,他若有恨,便让我为之偿还吧······” “倒是方统领,身兼多职,日理万机,无端驾临,莫非只为一叙?”眉眼弯如弦月,静柔而立,她笑得狡黠,“寒觞令与墨雪剑同为贵派至尊之物。若说墨雪剑为玄衣掌门佩剑,剑不离身,那寒觞令便算派中罕物,从不轻易示人。大厦将倾之时,方统领将其要回,意欲何为,再愚钝之人,也能猜出几分。” “迟姑娘还在父王手里,大人可要当心些。”意味深长地望了男子最后一眼,无暇容颜写满讥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孰轻孰重,还请大人取舍,莫要顾此失彼。” 雪白衣袂飘飞,美得不似人间,看得到,握不住。巧倩女子拢于金色灿阳,如三月春朝下的白兰,纵曜芒灼烁,终顾影自怜。除了那抹幽香,人世间的一切,便再与其无关。 仿佛只是一个调皮少女,说着无关风云的谈笑之语。晨风拂面,浣沙溪边。自顾将手中衣服一寸寸拧干,任凭衣裙沿柔婉流水垂落蜿蜒,于晨曦中浅浅轻吟,静守渔舟唱晚,情郎曰归。 这个蠢女人······ 怒从心起,并非全因受其威胁,而是那席原的妒火。玄墨剑刃一分分出鞘,斩断曦芒,刺破长风,直向少女掠去。 这个女人一向聪明,偏偏在这一点上,竟愚蠢至极!真蠢······真蠢! 既不能为己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冰雪聪颖的女子,这个他在乎的女子,站在其他王侯身侧,夺走自己的半壁江山! 再不犹疑,墨色身影疾掠如风,袭向水畔怜枝。眼看少女便要殒命剑下,剑气拂动长发的一瞬,却有银芒乍现,顷刻已是极胜。 凛冽剑气扑面而来,炽烈如火,毫无玄羽的噬人寒意。来人并非江麟,双剑相向的瞬间,方铭墨心下稍奇,却已不及多想。 一声铮然,双方各自被强大劲力袭及,向后疾退。 足履陷入地面半寸,划出一道长痕,方稳住身形。方铭墨定睛看去,却见来人身材颀长,气质俊逸。一眼看去绝非常人,而那朗阔的眉宇间,一副相貌却是平平。 “掌门!”见双方交手,隐没于营栅各处的寒觞派弟子迅速闪现,将江边二人围拢。 “萧侍卫,”制止欲要出手的众人,方铭墨略略一礼,再抬首时,唇边的一抹恍然已带有太多鄙夷,“别来无恙。” “谢大人挂虑。”毫不介意对方面容上的鄙薄神色,将飞雪护在身后,萧凌抱拳,“萧某一介布衣,人微言轻,难得方统领记得。” 布衣······同样是前朝皇子,自己的皇弟翻云覆雨,让天地为之变色,他却一脸慨然忠直地立在这里,织锦蒙尘,沧海遗珠。 “麒公子太过妄自菲薄,”唇角讥诮愈盛,闻得那两个字,方铭墨越发不屑。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的东宫之主,是那个桀骜庶子,而非眼前正室所出的皇长嫡子,“鸿儒不请自来,与飞雪姑娘一谈风雅,公子可要赏些薄面才是。” “方统领客气。既为知己,一叙固然是好,若大动干戈,未免伤了和气。”仗剑而立,萧凌声音朗朗,“方才那一剑,若非萧某出手,怕是飞雪姑娘早已被其所伤。不管方统领有意还是无意,只要飞雪姑娘还是鄙国储妃,我便绝无坐视不管之理。” “好一个‘储妃’!”方铭墨抚掌大笑,目光扫过众人,又看了看萧凌,最终落在一袭白衣的少女身上,意味深长,“萧侍卫丹心赤忱,可鉴日月,当彪炳千古,垂范百世。只是你忠心侍护的主子,岂是一个‘储妃’便能容得下的?” “容不下又如何?” 低沉稳练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麟腰悬长剑披衣走来。显是刚刚晨起,蓝色衣袍还未来及穿上,随意搭在肩头,风起时猎猎迎展,飒然冷峻中透着不为世俗牵绊的轻狂不羁。 “振天!”无视方铭墨沉冷的面色,飞雪轻快地跑过去,扑进江麟怀里,清甜地唤他。 “手怎么这么冷?”隔着长衣都能感受到伏在胸口的冰冷温度,江麟伸出手,将少女纤细的手握住,发现玉葱般的十指沾着水珠,且已变得通红,看到水边刚刚洗好的衣服,方才明白,“怎么洗起衣服来了,为什么不拿给蝉儿?她是浣衣司的,洗得又快又好。” “她还小,我不想让她做这些。”一想那个温柔驯顺的小姑娘是在御奴苑长大的,再想自己救她时,看到的那副被欺侮得惨不忍睹的模样,她就于心不忍。因而自从蝉儿做了自己的侍女,她便对其百般照拂,从不让她去做又脏又累的辛苦活计。 还有,便是因为······她是柳靖瑜的人。 “你也不可以。”沉声的命令,并不斩钉截铁,却令人无法反抗,将少女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水太冷,仔细受寒。以后记着,不能再碰凉水。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去江边。” 这般冷的朔季,若非江水是流动的,怕是早已结了冰。而她却用如此冷的水浣衣······ 傻丫头!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听得那语气,方铭墨不由蹙眉,盯向江麟,眉宇间森然凝聚,俊儒面庞有了些许怒意,“飞雪姑娘身有寒疾,江少主竟不知怜香惜玉么?” “我如何待她是我的事,与你何干?”如尖利兵刃刺进万丈冰峭,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挑衅之意,江麟冷冷回望,反唇,眸光凛冽,冷如寒冰,“你待怎的?” 望见那个眼神,众人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腾,饶是江湖中人见惯杀戮,却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非也。”方铭墨却是镇定自若,一副儒将该有的文雅矜持淡然而现,潇潇倜傥,毫不做作,“不是我要如何,是骆王要如何。雨菡公主一殁,骆骏便只余吟曦公主承欢膝下。若再有差池······” “说不得说不得!” 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之后的话语,却是冯翼从远处跑来。 “大人此话万万说不得······说不得······”被兵刃交击声惊醒,戎甲还未穿好便急匆匆赶来,副将气喘吁吁,一溜烟小跑着蹿到方铭墨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妄议宫闱可是死罪啊!大人再说下去······呼呼·······传到君上耳朵里,我们都得掉脑袋!” 方铭墨一愣。看着这个尤为惜命,对“掉脑袋”念念不忘情有独钟的将领,心中一阵恶寒:真是不明白,江麟连话都不说几句的人,偏偏要让如此聒噪之人做自己副手! “振天,我听你的就是了······”这边一脸嫌弃,那厢飞雪已经握住江麟的手,撒娇,“是我不好,我以后不去江边,不洗衣服了。你别生气,不要生气了······” 未料到他会因自己的缘故与别人起争执,少女心中自责,话语不觉间竟有了几分哽咽。 “我不生气。”眼泪还未落下,江麟的心便软了,怒意顿时平息,生怕她哭出来,忙揽在怀中安慰,“我不生气,雪儿也不要哭了······听话,不哭,不哭······” “唔······咳咳······咳咳······” “雪儿!”见少女又咳了起来,江麟一时慌了,“要不要紧?” “没、没事······”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相比于刚患寒疾之时,竟越发羸弱不堪,便连心绪上的微微起伏都难以经受。望着眼前男子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容,仿佛再多的沧桑,都无法掩却那分年少轻狂,飞雪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征战杀伐的路实在太长,长得甚至不能用凄风苦雨的一生量度,而自己这副千疮百孔的残躯,又能陪他走多远? “没事······咳咳······”抬袖轻掩,挡住咳出的血沫,她勉强一笑,“就是风太冷了,没事的······” 单薄的肩即刻被覆上一层暖意,那是男子的衣袍,不算厚重,却蕴裹朗朗坚毅,脉脉余温。 “既然冷,就回去歇息吧。”略有所思,温柔双眸不易觉察地一黯,江麟气息轻吐,拂在少女耳畔,“好好躺着,别再咳血了······” 到头来,还是被他看到了。 紧握的手一分分松开,露出沾着点点血渍的袖口。飞雪轻轻应了一声,凝视男子眉宇间的疲惫,心头一酸,不假思索地开口:“振天,你陪我睡好不好?” “呀呀呀······”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瞠目结舌立在原地。冯翼方才还在口沫横飞地劝说方铭墨,一听到这句话,吓得直打跌,忙回头对飞雪道:“吟曦公主这话万万说不得啊,您还没成亲呢,传出去会损您清誉的!要是让君上知道······” 喋喋不休戛然而止,望见江麟投来的眼神,他噤若寒蝉,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妨。”方铭墨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人,不甘的眸中闪过一抹戏谑,“骆国君曾言,吟曦公主狼狈龌龊,未出闺阁便与人私定终身,还说······他没有这样的女儿······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国之君都如此说,她的三言两语便生不出是非。” 飞雪全身一震,伏在江麟胸口,呼吸因起伏的心绪变得急促。宫宴当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明程如狼似虎的眼神,父王决绝无情的责斥,直如割在心头的伤痕,鲜血淋漓,创剧痛深。 后来天真得可笑的自己才知道,那般刻骨铭心的痛楚,只是微不足道的开始,风雨飘摇,备受欺凌的开始。 “住口!” 不堪回首的往昔,成为讳莫如深的鸿沟,横亘于两人之间。终是怒不可遏,一声龙吟,玄羽已然出鞘,江麟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听得那声铮然,处于恐惧中的飞雪不及反应,当即便是一吓,忙按住江麟手腕,“振天,不······不······” 论及剑术,与方铭墨相较,他自然略胜一筹。可眼下寒觞派人多势众,真动起手来,未必能落到什么好处。 “振天,没关系的。”她轻声劝道,“你不介意就是了。”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自己心中只有一人,只要他不在乎,其它非议便无甚所谓。 抬眸凝视,留意着他神情的变化,希望从满含怒意的冷峻中看出些许缓和。然而日光下,男子的神情却是决绝的,双眸凛然,眉锋朗毅,绚烂金芒勾勒俊挺轮廓,岿然面庞再无年少轻狂的戏谑,唯余骇然凝重的冷冽。 他在意······他果真在意······ 一颗心坠入谷底,她踉跄后退,手离开江麟胸膛的刹那,便抑制不住地颤抖。风吹过,夺走最后一丝余温,如那颗心一般,顷刻便冷了。 真是可笑·······自己喜欢的女子被轻侮,有哪个男子不介意呢?于深宫的逆流中身不由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无暇过问,也不敢过问。纵然如此,自己却是明白的,三缄其口心照不宣,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敷衍罢了。 如织锦绫罗无情撕开,裂帛之声于心底深处响起。她越退越远,直到江边,泪水模糊的视线再难透进一丝光亮,孱弱身形一晃,无声倒了下去。 “飞雪姑娘!” “雪儿小心!”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唤回仅存的一丝神智。劲风掠过耳畔,玄铁交击声响起的瞬间,摇摇欲坠的身子已然被一只坦然有力的臂膀扶稳。 “飞雪姑娘!”裙裾已有一半浸到水里,萧凌忙抱她到离水远一些的位置,放到地上,用手按她的人中。 只是暂时的晕眩,并无大碍。飞雪渐渐醒转,终于看到了发生的一幕。 江麟与方铭墨面向而立。方铭墨的墨雪剑刺入了江麟身体,而江麟的玄羽剑则贯穿了方铭墨右臂。 “你果然想杀她。”两人冷冷对视,毫不示弱。江麟眸光睥睨,指尖微动,长剑又刺入了一分。 方铭墨森然一笑,右臂虽然受创,却仍忍痛使力,手指一转,剑尖随即便在对方身体中一剜。 “振天!”飞雪惊呼,拖着绵软无力的身体跌到两人之间,情急之下,竟用手握住墨雪锋利的剑锋,向外抽离。五指依旧使不上力,虽然一切只是徒劳,却仍倔强地不肯放手。 殷红从割破的伤口缓缓流出,沿剑锋静静流淌,滴落,没入苍凉荒芜。血腥味道弥散风中,心中冉起一丝不忍,终是泯了杀心,手一分分松开,方铭墨拔剑,墨黑剑尖甩出一连串血色。 “掌门!”挣脱开刺入臂膀的长剑,血迅速浸透墨色衣衫,濡湿了大片。寒觞派弟子连忙上前,看得那伤势,皆是一惊。 “振天!”那边飞雪扶着江麟,感觉到那个身子已然难以支持,忙让冯翼去喊宋陌。 “驸马!”起得早的兵士闻声而来,见江麟流了血,再看对面的一群不速之客,一时义愤填膺。 “偷袭王室中人,罪无可恕。”语声已有些发颤,江麟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给我杀!” 帐内,蝉儿与管府的几名侍从进进出出,光是那脚步声,便频密冗杂至极,纷乱如麻。 “快拿纱布来,再去换盆清水!”望着可怖伤口流淌而出的鲜血,飞雪急得流下泪来,“宋大夫,伤药,快快!” 那一剑本刺向飞雪心口,却被江麟以身相挡。相比于少女的孱弱瘦小,他身形虽不高大,却也足足猛出一个头来,那一剑便不偏不倚,刺中了肋下。 “振天······”血浸没纤白手指,飞雪已分不清那是江麟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受伤的右手已然麻木,滑腻濡湿的触感却那般明显,感受着男子渐渐发烫的身体,她慌乱无措,只余眼泪从失了交集的胧眸中流淌,“别吓我······” “够了!” 一声怒喝,声音不大,却足以将忙碌的众人惊住。飞雪更是一吓,单薄双肩猛地一颤,终是慢慢冷静下来,望向倚坐榻上的人:“振天······” 帐中一时静默。管翎最先反应过来,向为首侍从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会意,领蝉儿几人退下。 “咳咳······少主,”沉浮庙堂最善疏辩,轻咳了一声,缓解气氛的尴尬,管翎当先开口,“飞雪姑娘是为你好,她是看你受伤,太过担心,所以才······” “为我好?”凝视少女手心触目惊心的伤痕,想起昨日方铭墨的警言,江麟越发忍无可忍,“她病还未好,昨天将药都吐了,今日就去江边吹风受寒,险些落水,差点命丧剑下,就是为我好?” “振天,她是你储妃,你怎能如此待她?”凝视江麟面上不屑一顾的阴冷,再无法置之不理,萧凌出言相责,“飞雪姑娘知道我来这里寻你,才想办法逼方铭墨出手。方家于朝堂权大势大,举足轻重,寒觞派于江湖更是一呼百应,颇有威望。若不寻机除掉方铭墨的派众随从,他不会善罢甘休!” “皇兄是在教训我?”倏地抬眸,江麟盯向他,凝视俊逸眉宇间凝聚的阴云,如山雨欲来的朗峰,就算并非真容,可那气宇中的道貌岸然,着实像极了······ 他眉目一凝,冷嘲,“皇兄不愧为徐氏嫡子,教训我的语气,与当年皇后娘娘教训母妃的语气一模一样,臣弟真是领教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江麒忠直,江麟冷漠。一个唯命是从,一个隐忍内敛,共谋复国之事多年,从无太大争执。而当年东宫的变故,无疑是兄弟二人之间最大的嫌隙。 十年前,梦华攻占帝都,年幼的江麟随徐晃逃到漠北,虽留得性命,却也几经追杀,奄奄一息。半年后,伤愈的男孩便开始筹谋一切,每一步谋划皆为险棋,却从无败绩。一个孩童的城府竟有如此之深,令世人大为惊异,皆言沧延气数未尽。沧延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更是奉其为上,马首是瞻。 自江麟成为少主之日起,东宫之事便成为沧延最大的禁忌,无人再提,也无人敢提。而江麟一向寡言少语,于此陈年旧事更是讳莫如深。不想今日他竟一反常态,勃然大怒不说,一气之下,竟将淋漓往昔昭然若揭地提起。 “储妃,皇兄好大的口气啊!”无视萧凌越发难看的面色,江麟转而看向飞雪,冷彻双眸微眯,“这个位置,她当得起,我给不起!” 众人一时缄默。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皆是惊诧。许久,见二人面上渐渐失了血色,管翎叹了口气,开口解围:“麒公子,劳烦你带飞雪姑娘下去休息,她面色不好,莫再病着了。少主也是担心,消了气就没事了。” “冯翼,蝉儿。”不等萧凌回答,他径自向帐门外唤道。随后见蝉儿轻步走了进来,而冯翼,却迟迟没有出现。 “怎么不见冯副将?” 蝉儿摇了摇头,全然不知。 “罢了,先带飞雪姑娘下去吧。”一直围着江麟团团转,生怕“掉脑袋”的副将,偏偏在这个时候了无踪影,管翎心下奇怪,也并未多想,“记得腾个军帐出来,若是不妥,先去我那里住,我搬去和宋大夫一帐就是了。” 待蝉儿领着飞雪萧凌出帐,见江麟面若寒冰不发一言,他本想出言相劝,略做踌躇,终是没有开口。嘱咐了宋陌几句,管翎袖袍一甩,也走了出去。 帐中只余江麟与宋陌二人。待衣袍最后一角消失于门口,江麟叹息,面容颓然,因伤痛而紧蹙的眉宇越发凝重,说不出的难过。 “少主,你这又是何苦?”包扎完伤口,宋陌为他披好衣服,见他神情伤然,心中也是一紧,“飞雪姑娘自有分寸,她既然敢引方家家主出手,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不能让她以身犯险。”想起方才少女苍白的面色,江麟尤为心疼,却仍坚定地道,“这一战,双方兵力太过悬殊,若有任何不测······” “她不能总是粘着我,要会保护自己。”局势岌岌可危,骆国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深知这一道理,若自己不能力挽狂澜,雪儿岂不为刀俎之鱼?纵无梦华明家虎视眈眈,骆王的高深莫测,狠绝无情也足以令人一骇。长公主之事,他定会深究。既如此,便连肮脏血腥的深宫,也再无法为那个少女提供最后一处荫蔽。 “我们已是四面楚歌,孤掌难鸣。”委顿躺下,江麟转向里侧,冷峻面容上,有泪水悄然淌落,“我不会让她有事······不会让她有事······” “雪儿······雪儿······”心中涌起阵阵疲惫,他轻喃,缓缓阖了眸,却注定孤枕难眠。 江边,冯翼小心地踱着步子,待汲水的兵士离开,环顾四周,见野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驸马也真是的,让我做这个······”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他颤巍巍拔开瓶塞,将瓶中药粉尽数倾入江中。 三日前。 “驸马,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随江麟来到江边,见他不发一言,冯翼开口问道。 男子显然是在沉思,埋首许久后,微微启唇:“明家有多少兵马?” “啊?” “你在明允沣身边打理军务,明家有多少兵马,不会不知晓。”江上起了雾气,扫了他一眼,江麟望向烟雨空茫的对岸,眯眸。 “啊······知道知道!”被他一看,冯翼全身一个机灵,连忙答道,“不算城外的兵马,镇国公囤在芜城的,有三万之多。若算上驻守临城及边关的,能调集的兵力,大概有······” “多少?” “十万。” 江麟颔首,神情凝重。显然这个数字于他来说,太过于庞大。毕竟自己棋行险招夺来的兵马,只有一万。 “竟占骆国兵马半数之多,岂非半壁江山都是明家的?”唇角轻勾,他冷笑,“他明允淳果然不简单。” “一半?!”冯翼惊呼。镇国公权倾朝野,位及公卿。公然结党营私与管翎分庭抗礼,骆王生怕一家独大,甘愿作壁上观。管翎执掌内阁,文人风骨,德高望重,自有众多文臣俯首。而朝中的多数武将,碍于明家在军中的威望,站在了明允淳一侧。 如此一来,余下十万兵马就算不属于明家,只要明允淳想,为己所用也并非难事。守着城外的区区一万兵力,岂不成了坐以待毙,那这仗还有什么可打的? 江麟剑眉紧蹙,显然也在为此苦恼。敌众我寡,既不能硬战,便只能从明家之中寻隙。 他想到了明程。 明允淳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唯一的瑕疵,便是当年欠下的风流债,他不得不带回府中的青楼女子,以及那个庶子。 “传信给君上,让他下令,城中百姓三日内全部出城。”终于知道明程当初用意为何,拿出一个药瓶,他递给冯翼,“让军中备足十日食水,之后将这个洒在江里。” “这是什么?”冯翼接过,好奇拔开瓶塞,凑近鼻端闻了闻,顿时惊得四肢百骸俱是一颤。 “成玦草!” “呀呀呀······真的玩大了······”回想着那次筹谋,慢慢看着药粉融于水中,化为无形,冯翼扶额暗叹,咧嘴,“这一大瓶药,不得把人吃死啊······” 暮色四合,夕阳挂于檐角,映熠斑驳,诉尽荏苒。 荒原另一处,遥遥望着日暮下的骆王宫,方铭墨沉吟不语。 “掌门,”一名堂主上前,见他右臂缠裹的纱布已被血染红,不由劝道,“掌门还是去歇歇吧,荒原上冷,您这伤挨不得寒。” “无妨。”戎马数载,早已不似寻常文人的羸弱,动了动受伤的手臂,感受到隐隐传来的痛楚,方铭墨冷冷抿唇。 对方人多势众,群起而攻。一番血战,寒觞派寡不敌众,除了他与几个堂主,竟都殒了性命。此行带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派中举足轻重的高手。一旦折损,无疑削弱了寒觞派的实力。 “下马威么?”新一轮的博弈还未开始,便先令他损兵折将。方铭墨冷笑,“竟想出同仇敌忾的办法,飞雪,你果真不简单。” 如此聪慧的女子,却站在他人身侧,与自己为敌。心中莫名一痛,望向远处连绵的琼宇,忆及那张端稳持然的容颜,飘摇的内心终于寻到了一抹归宿。 一缕相思,一寸灰。 “我们进宫。”再不迟疑,他启唇,“解铃还须系铃人,追根需穷源,我们这就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