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三章 明人暗语(1 / 1)夙雪首页

百里荒原,风卷黄沙。雨露难求,哀草难生。  不同于城郊的桃花林柳,此处因为芜城咽喉,军事要塞,骆国建都之初便被烧了荒,驻以军队。虽有芜江流经此地,江水却未能润泽坚实土地半分,只因劲风撩卷,娇蕊堪折。  江水清透如碧空,未显滔滔之势,只是静静流淌,泽恩苍生,汇入江河。似连诗语之都的琴书豪情,都是那般旖旎动人。而这幅只余寥寥的丹青,却不能因此添有一丝一毫的盎然。  放眼望去,如亘古之初的原野广袤无垠,廖无人烟。营栅内林立的军帐,无疑算是这片荒芜最为极致的点缀。  朔风没了阻抵,越发地肆虐。吹来的风沙掩盖昔日殷红,似那场前日的屠戮竟不曾有过。  风静天晴,难得的好天气。感受着冬阳微末的温度,兵士纷纷走出营帐,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一天的日常。玄黑色的戎甲显出几分压寂,称得人群中的那袭白衣越发醒目。  长发及腰,水蓝发带半束,丝缕轻拂,如瀑如墨。白衣上的描金样式华美秀致,栩栩如生,与江麟蓝衣所绣银纹如出一辙,却无那分凛然逼人。日光洒在其上,金芒粼粼,却有几分耀目。众兵士不由抬头,然而只瞥得一眼,便又重新埋首,继续手中的忙碌。  军中女子并不多见,本应是件罕事,却无一人敢于直视。说其原因,便是因为此人帝姬的身份,以及她身旁那令人畏惧胆寒的驸马,还有眼前这个万万不可小觑的——故人。  “就送你到这里了,”望见不远处的栅门,飞雪微微欠身,“保重。”  朦胧双眸柔情似水,却无一丝挽留之意;清甜语声温柔动人,却坚定果决,令人心中不由一沉。半掩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缓缓放开,柳靖瑜叹息,吐出的气息结成霜凝,隔绝眼前视线,嘴角牵出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  “珍重。”他在心中苦笑。不欲多留,他转身,却听少女轻轻将他唤住。  “振天让我将这个给你,”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飞雪递向清儒男子,“他说因为他的缘故,才有这许多波折,害你行宫被毁。所以这些,还请江越王收下。”  被捏碎的右腕尚未痊愈,飞雪便用左手将那锦盒递出。锦盒做工精致,看着并不厚重,一只手拿着却有些吃力,可见里面的东西并不缺斤少两。  “他是要陪我一座宫殿?”并不伸手去接,柳靖瑜只是笑笑,风雅俊儒,眸光流逸,“若我不想收呢?”  “你一定要收下。”左臂有些酸痛,飞雪却不放下,一再坚持,眼底泛出倔强,“他说他不愿欠人人情。”  又是这句。  几日的相处,对于沧延少主的冷硬脾气,柳靖瑜已领教多次。不由无奈:“芜江并非楚河汉界,寡人出手相助,他却这般此疆彼域,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欠我的,我自会向他讨要。而且······”折扇轻合,他盯向面前少女,目光凝重,“我不想让你的手沾上铜臭。”  细细看去,雪白直裾拂地,掩却绰约,平添几许豪情。可那一颦一蹙的风致,却再无为臣时的落落气质,反多了几经苦难的凄然。便连昔日雪□□嫩的小手,都已变得盈盈纤长,难禁轻轻一握。  终究是不同了。  “这不是金银,”见他眼神一黯,飞雪心中微微一紧,说话有些嗫嚅起来,“是······”  “是什么?”一时好奇,又不欲为难,见她这般局促,柳靖瑜索性拿过锦盒,打开来看。  盒盖开启的一瞬,只觉耀芒灼目。目之所及,并非普通金银,而是满满一盒的奇珍。南海珍珠,曚山烟罗,玉山翡翠,潇洲月珏······林林总总,不计其数。每一件珍品,都彪炳着沧延复国之后,铁骑踏过每一寸疆土的辉煌战果,以及累累白骨的血腥屠戮。  “不愧是沧延少主,果真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盒中所藏,件件乃人间罕品,绝非世俗金银轻易换取。物以稀为贵,随意一样,便足以抵上一座行宫,“他江麟倒是慷慨,只是他不送其它,偏要送这战利品,是在向寡人示威么?”  “若是如此,还请姑娘将其收回,柳某当受不起。”若是换做他人,面对如此不菲之物,怕是早已垂涎。只是柳靖瑜并非爱财之人,正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寡淡清逸才是他的本性,而对于这些,却是了无兴味,“若不是,那这些,便由姑娘收下。姑娘即可将此当做江少主所赠,也可当做是柳某转送的。”  “那怎么行?”飞雪不肯,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振天送给你的。”  “脱俗之物,当配脱俗之人。”柳靖瑜执意如此,语气却不甚强烈,唇角笑得莫测,“飞雪,莫说连城至宝,便是天下枭雄,你也尽可配之。”  这话听来隐约觉得耳熟,飞雪轻眉微颦,仔细一想,身子不由一颤。    “脱俗之物,自是要配脱俗之人。”  “飞雪,莫说一块玉石,就算天下枭雄,你也尽可配之!”    统领府戒备森严,方铭墨对她所言,他是如何探听到的,莫非是府中的侍仆?  难怪在府邸时,那些侍仆对她颇为照顾,起初以为是方铭墨的别有用心,因而特意吩咐下去不得怠慢。却未想那些侍俾仆役,竟是柳靖瑜的眼线!而依方铭墨的本事,应不难发现,却无从觉察,可见藏得颇深,极难寻隙。  “飞雪,你记住,”从满目琳琅中挑了只白玉簪,柳靖瑜走上前,抬手插在少女发间,“天涯海角,山穷水尽,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可以照拂你。”  飞雪抬眸,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君子如玉,这般如沐春风的笑,温润得似三月湖畔的垂柳,涟漪清漾,几缕丝绦;又似刚抽出嫩箭的新兰,青青滴翠,稚嫩无华,却已于不知不觉间,在人心底轻轻一触。  视线越发不甚清晰,渐渐只余一团模糊光影。虽然这并非他的本心,但于这个几经纷争的乱世,这个乱世中饱受苦楚的少女来说,却已太过奢靡。  飞雪不停眨眼,以掩饰眸中泪水。纤长眼睫挂满晶莹,随着眼帘的翕合而轻颤,盈盈楚楚,颇为动人。  “多好看。”上乘白玉剔透,于日光下泛出润泽光华,加之那抹无暇的白,美得不似凡间之物,与少女清丽气质相称,竟有相得益彰之效。柳靖瑜打量了下,满意地道,“看来,它果然是属于你的。”  看到少女眼中噙着的泪水,他笑。本要为她拭去,手却于半空蓦地停住,转而在少女小巧秀气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柳、柳国君······”这一下着实猝不及防,飞雪心里一慌,脚下便是一个踉跄,幸亏孟廉及时搀扶,才没有摔倒。  周围兵士纷纷抬头,错愕地看着这一幕。直至柳靖瑜面带微笑地扫视了一眼,方才反应过来,继续埋头擦拭手中兵器,手上频率因为紧张越发的快了。这江越王看似温和,那翩儒外表下透出的清冷,却着实令人一寒。深知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人物,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求不要让那分好奇害了自己才好。  “飞雪姑娘,”少女的身子轻得似只余一副病骨,孟廉将飞雪扶稳,看着柳靖瑜面上略带的憔悴,知是为她操劳所致,再想回到江越后要面对的繁杂国事,不由担忧,“君上政务繁忙,不能久留,还请姑娘照顾好自己,莫要让君上再担心了。”  “飞雪一个小女子,无足轻重,却让堂堂江越王为之挂虑,着实难安。”飞雪微微欠身,“柳国君既帮了飞雪,不如让飞雪为之分忧,以作还礼,不知柳国君意下如何?”  性子温柔,话语却是爽快。知道她是有意帮自己主子,孟廉索性开口:“实不相瞒。在下正有一事相求。姑娘可否帮我家君上寻······”  “孟廉,休得无礼。”话未说完,便被柳靖瑜轻轻喝住,转而向飞雪赔礼道,“下人不懂事,姑娘莫放在心上。以后若有难处,让蝉儿写信来便是。寡人既能尽绵薄之力,便无袖手旁观之礼。”  “柳国君太过客气,倒是折煞我了。”提起蝉儿,想到今日清晨,一听说要去送柳靖瑜,那个小姑娘扭捏娇羞又跃跃欲试的样子,飞雪不由无奈,“还有一事冒昧,柳国君不去看看蝉儿姑娘么?”  落花有心,流水无意。有花堪折直须折,该成全的,还是要成全。虽然一切只是徒劳,但至少要让对方明白,毕竟白白辜负太过可惜。  “她既不来,便是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意料之中的,柳靖瑜直接拒绝。话语委婉,却无一丝踌躇之意,“她性子乖巧,让她侍候你,我自是放心。如此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就当是姑娘的还礼了。”  “走了。”手又在少女鼻子上一刮,不等飞雪反应过来,他已然转身,扬长而去。    “君上,飞雪姑娘都说要为您分忧,您为何不让她帮您寻迟姑娘的下落?”迟凝幽既是被骆王下狱,想来是被一直关在宫中。飞雪若能回宫,便能从中周旋。那个少女的聪明自是不用多言,加之帝姬的身份,有她向骆王进言,事情自然好办得多。而柳靖瑜方才的打断,显是有意不让提及。孟廉有些不解,在一旁问道。  “孺子可教,点到为止。”柳靖瑜不以为然,轻摇折扇,翩翩风流,“即使我们不说,她也会去做。颖慧如她,毋须多言。”  韶华不为少年留,春江是泪许多愁。少年时的嬉闹场面浮现于眼前,但愿自己的孤注一掷,能挽回最为珍视的一切。  这样想着,他行得更快了。广袖拂风,衣摆掠地。无垠黄沙中,那一袭儒袍不染丝毫尘埃,如仙谪般俊逸倜傥,又如隐士般来去无忧,不带走人间任何纷扰眷恋。    望着男子的清冷背影,飞雪心中百感交集。感念、酸楚、愧疚、不舍一并涌上心头,繁密如织,将本已疲累的心缠裹成茧,越发难以喘息。  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心中空落落的,全身力气似也随着失去的东西缓缓消逝。冬日的暖阳本不灼人,神智却感到恍惚,她双腿一软,身子猛地一晃。    “呀呀呀!”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近在咫尺。听在意识模糊的人耳中,却似远在天边,缥缈得不甚真切。本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谁知却跌进了一个怀里。  “吟曦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少女一站稳,冯翼立即抽回了手,煞有介事地道,“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向驸马大人交代啊!公主还是饶了我吧!”  “你怎么在这里?”说来这个副将确有几分滑稽,飞雪淡淡一笑,心中压抑有所缓解,便直起身子,深深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以让自己保持清醒,问道。  “驸马在军校场练兵抽不开身,又不放心公主,便叫我来看看。”冯翼如实回答,见飞雪面色苍白憔悴,他有些不安,生怕公主倒在自己面前,那个可怕的驸马会要了他的命,于是道,“这里风大,我送公主回去休息吧!”  一语出,他便有些后悔了。寻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说风大。眼下天晴日明,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又哪里来的什么风啊?  他一向快人快语惯了,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直至这几日随侍江麟左右,一旦说错了话,那个驸马便投来一个能杀人的眼神,令他顿时噤若寒蝉,又哪里再敢喋喋不休?渐渐的,口无遮拦的自己也学会了拿捏分寸,虽然有些话说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对。  看来振天果然□□有方。望着副将面上少有的局促,飞雪本想笑笑,嘴角还未牵起,胸臆间便是一痛,眼前随即一黑,身子立刻向一侧倾倒。  “公主别别别······别晕啊!”冯翼一惊,伸出手去,却不敢再搀扶——敢碰驸马的女人,除非他疯了!  怎么办?怎么办?  见少女孱弱的身子就要倒下去,他急得团团转。这要是一头栽在地上,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心!”  惊慌失措叫苦不迭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未见有人踱来,待定睛看去,一袭蓝衣的公子已将少女扶在怀里。  “振天······”瘦削坚实的感觉温暖而熟悉,飞雪无力抬首,便看也不看,低垂了眸子,伏在对方臂弯中喘息。  “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又发寒了?”抬袖为少女拭去额间的汗珠,感受到汗水冰冷的温度,江麟不由蹙眉,俯下身去轻轻问道。  “驸马大人?”一旁冯翼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一掠而至的男子,讷讷开口,“您不是去练兵了吗,怎么回来了?”  哎······终是放心不下。说来也是,这副身子骨,谁又能放心呢?  “我没事······”这边感慨万分,那厢少女听出江麟语气中的担忧,出言劝慰,“你去忙吧,我没事,我······咳咳,咳咳······”  “天冷,别说太多话,当心伤了心肺。”知道少女还未恢复的身子禁不起一丝一毫的寒气,江麟抚着她背,帮她缓解,“暂且回来一次不打紧,你不用担心。你伤在肺腑,切莫急着了。”  “我送你回帐。”本也不急着回去,江麟扶起飞雪,缓缓向军帐走去。  “去请宋大夫来。”走了几步,发觉冯翼还立在原地,江麟头也不回地开口,“柳国君的军帐空置,分出些兵士去住,其它帐中也能宽敞些。”  “是是是······”冯翼一跌声地应下,转身按照吩咐去做。走了几步,还不忘向江麟飞雪离开的方向回望一眼。  自幼便在军中处理一切大小事务,打交道的都是些粗壮威猛的兵士,这般弱不禁风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想起那天,他依江麟所言安置众人,那个吟曦公主卧在马车里病痛□□的模样,谁见了都觉得可怜。再看那左颊上至今未消的指痕,却又不知受了多重的责打。真是······哎······  “宫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捶胸顿足,他颇为愤慨地道。  “这种话也敢乱讲,不怕掉脑袋么?”  话音未落,便听身侧一个声音响起。他吓了一跳,正想大叫,一个冰冷坚硬之物便抵上了脖颈。  “铮!”  兵刃交击声于身后响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被人钳制着转过身,看到江麟一手持剑,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奄奄一息。  “江少主,久违了。”玄墨长衣的男子缓缓走近,面容本是儒雅,眉宇间却充溢着说不出的森然,“经日一别,先礼后兵的道理,江少主也忘了么?”  “不敢。”江麟冷然对视,毫不退避,“只是礼不下庶人,像方统领这样的卑劣小人,无须多费口舌。”  “你算什么东西,敢辱骂掌门!”如此刻薄之语,论谁都难以忍受。其中一人已然大怒,拔出兵刃,指着江麟喝道。正要出手,却被人按下。  “稍安勿躁,”余光瞥见玄羽剑上的剑鞘,方铭墨眸光一凝,压低了声音道,“朱堂主功力在你之上。他剑未出鞘,便能将其肋骨震断。你若与他相搏,定会送了性命。”    “咳咳,咳咳······”  僵持间,蓦地响起几声轻咳。方才被剑气袭及,孱弱之身难以抵御,本就阵阵晕眩的飞雪越发神智不清。刚有些醒转,便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振天,快走······”待看清眼前之人,她不由一惊,奋力推着江麟,“他会杀了你······你快走······快走······咳咳······”  呼吸越发急促,显是极为恐惧。焦急之下,她咳得更厉害了。那种肺都要咳出来的声音,直让人听了一紧。  “别怕,他伤不了我。”抬手抚摸少女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白兔,江麟柔声道,“你先休息下,其它的交给我,不用担心。”  “振天,唔······”声音埋没进层层衣衫,飞雪将头埋进江麟怀里,呼吸变得平缓,挣扎也渐渐止了,静静伏在男子宽阔的肩头,不再动弹。  只道她平静了下来,感受着怀中羸弱身躯的轻轻颤抖,江麟说不出的心疼,将少女揽得更紧了些,看向方铭墨,眸光于抬首的一瞬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凛然冰冷:“无事不登三宝殿,方统领为何事前来,不妨直言。”双方对峙,谁先松口便是输了。虽然清楚这一点,可就算自己等得了,飞雪的情况却是等不了。不想再耗下去,他当先开口。  “江少主看似无情,实乃性情中人。”“情”之一字,自古有多少豪杰为之折腰,喜读史书的方铭墨自是清楚。感情是人最大的弱点,而他也能很好地利用这一弱点,“明人不说暗话,鄙派寒觞令一直在江少主手中,还望江少主归还。毕竟我派信物,让一个外人拿在手里,总是不好。”  “我道是何事,”语气漫不经心,说话间,江麟盯向方铭墨的目光却满含深意,“寒觞令在玄衣掌门手中,可令群雄;在江某手中,却不过一块废铁。留着也是无用,本想归还,奈何方统领行踪不定,江某就算有心,也是无力。”  手探入袖中,取出玄黑铁令。抬手轻抛,寒觞令不偏不倚落入方铭墨手中。扫了眼地上被他一招制敌的堂主,淡淡道:“方统领可要清楚,物归原主实属江某自愿,并非受人挟持。至于冯副将······”  “他本该已死之人,我看他会打理些军务,才留他一命。”知道身后有刀架在冯翼颈上,江麟颇不在乎地道,“你们要留便留,要杀,我也不拦着。人既已落在方统领手里,便由方统领代为发落。”  “驸马,别呀!”冯翼一听此语,吓得跳脚大叫,“别扔下我不管,驸马救我,救我啊!”  “别乱动,不要命了!”这一动不要紧,利刃险些割到他咽喉。挟持的人不由一惊,钳住他愤愤道,“想死得快些就直说!”  “江少主误会了,我等并无要挟之意。只是怕人干涉,有伤君子之谊。”听了“驸马”这个字眼,方铭墨眉锋一蹙,“江少主摘得金枝在手,倒要先向大人道喜了。”  “此番前来,本想探望吟曦公主。公主既然抱恙,就不勉强了。”看着飞雪依偎在江麟怀里的安稳背影,方铭墨心生妒意,侧身让出一条路来,抬手略略一让,“请。”  “雪儿,我们走吧。”怀里的人睡去了一般,江麟轻拍了拍飞雪,唤道。  怀中的人没有反应,他有些不安。轻轻一推,少女孱弱的身子立即如拂柳般倒进臂弯里。  “雪儿!”飞雪双目紧闭,已然没了知觉。凝视少女嘴边残留的血渍,江麟大惊。  “糟了,咯血了!”望见江麟衣服上的大片深色,方铭墨也是一惊,“快去请军医,晚了就来不及了!还不将人放开,他知道军医在哪里!”  从未见掌门如此惊慌。挟持冯翼的人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才发觉因一直按着冯翼肩膀,手竟有些麻了。  “还不放开!”一把推开架在颈上的刀,冯翼焦急地道,“再耽搁下去,咱都要掉脑袋······”  话未说完便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跑了。最后几字传入耳中时,人已在半里之外。  这脚力······绝对是惜命的人才会有的。望着副将跑远的背影,那人手握着刀怔愣,半响无言。    军帐里,暖炉中的火燃得极旺,炭柴不断发出噼啪声,称得一切尤为静谧。  宋陌为飞雪诊治。江麟并不打扰,只是不断将柴木扔进火里,不发一言。  炭火炽热,灼烤得帐内比春日还要温暖。二人颊侧都流了汗,怀中的少女却睡得安稳。  “少主去忙吧,飞雪姑娘由我照看便好。”望见对方眼中的浓浓担忧,宋陌叹了口气,“她已无大碍,倒是如今的战事迫在眉睫。明家势力滔天,目下明允淳已在调集兵力。此一役若是不敌,不单是骆国君,飞雪姑娘与管大人也危险了!”  “我不会让她有事。” 火光映亮冷峻的面庞,勾勒出凉薄的唇,英挺的鼻,飞俊的眉,以及眉间犹如刀刻的深痕。凝视怀中少女惨白如纸的容颜,江麟疼惜地轻抚,用淡漠语气说出的,却是不渝之言,“城下之盟,沧海倾覆,我也要护她周全。”  “两情相悦虽是难得,少主也莫再如此说了。”深知面前这个男子一生所要背负的不知几多,宋陌良苦相劝,“少主既是飞雪姑娘的夫君,也是沧延人的少主。戎马倥偬,日理万机。若分身乏术,便让臣为少主分担些吧。”  “有劳宋大夫了。”只觉心中有万钧重担,直压得自己透不过气。默然长叹,江麟不想多言,将怀中少女抱起,轻轻放到榻上,为她将身上狐裘裹好,转身离去。  杀戮的茫茫血海,何时走到尽头?他们的夙愿,那片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天地,还有多远?    帐外,方铭墨负手而立,双眸望向帐门,神色凝重。  “掌门······”门下弟子侍立一旁,余光扫见众人面上的疲惫之态,试探地道,“已经两个时辰了,守卫既不让我们进去,候着也是徒劳。不如现行离开,再做打算。待吟曦公主醒了,掌门若想问些什么,也不迟······”  眉宇间的森然徒然凝聚,如密布的阴云,顷刻覆满整片穹宇,令人窒息的骇然。门下弟子立刻噤了声,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掌门行事一向狠辣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为何今日······偏偏要吃这闭门羹?  心中疑惑,那名弟子却不敢再言。静默而立,缄口不语。  偏东的午阳已然西斜,于地面投出修长凛然的身影。微风起,衣袂飒飒,漆黑斗篷于朔风中烈烈飞扬,文墨丹青的儒将于这一瞬,竟有手握天地山河的王者之气。  帐帘掀开一角,露出宝蓝色衣袍。江麟缓步走出,清贵的公子,全身却充溢着噬人的煞气。虽隔数丈之远,那隐隐传来的慑人魄力,却足以令所有人为之颤栗。  “你,给——我——滚!”走到方铭墨身边时,他驻足,一字一字道。紧紧咬牙,强忍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气。腰间玄羽玄芒大盛,剑身抖动,铮然出鞘之时,却被一只手强行按住。  “再吓到她,我便将你化为齑粉,挫骨扬灰!”真想拼死一搏,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可是他不能。生于肮脏,手染杀戮,他厌恶极了自己,从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可他既已承诺,要护那个少女周全,便绝不食言。  “江少主好大的脾气,”寒觞派一众弟子早已仗马寒蝉,方铭墨却淡淡一笑,不以为然,“若非江少主拔剑,飞雪姑娘也不至此。她分明是被剑气所伤,鸿儒粗浅鄙陋,但这点微末道理,还能三分看表。”  “江少主,你在自责。”唇角轻扬,说不出的讥诮,“你有心护她,这不假。但终有一日,害了她的,不是别人,是你。”  “羊入虎口的道理,江少主应该明白。”见对方脸上略微现出的苍白,他笑得肆意,心却随着自己的话语直沉入底,“忠言逆耳,还望江少主笑纳。”  “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告辞。”抱拳一礼,他转身,领着一众人等去了。旷野茫茫,只余一袭蓝衣的身影岿然而立,苍凉凄楚。    夜深,低云朦胧月色,沉郁浑浊,风雪欲来。  回想着方铭墨的话语,江麟心中难安。  不算刻薄的言语,却道出最为惨露的事实。当一切现于天日,心底深处的恐惧,便再难躲藏。  心事重重地回到帐中,看到熟悉的身影,第一次,坚定不疑的目光竟有一丝闪躲。  “你回来了······”榻上锦被狐裘层层叠叠,裹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单薄瘦弱,形容憔悴。手中把玩着柳靖瑜为她戴在头上的玉簪,少女循声望来,苍白面容牵出一抹疲惫的笑靥。  “怎么不喝药?”见少女已经醒来,江麟心下稍安。走到榻旁,看到案上药碗里满满的药汁,剑眉微蹙,“宋大夫呢?”  “太晚了,我让他去休息了。”飞雪轻轻解释,声音虚弱,缥缈得像一缕尘烟,“药太苦,我喝不下,便将蝉儿也打发了······”  “你病了,不喝药,病就不会好。”江麟耐心劝道。将药碗放在炉上,待药重新热了,端起用唇试了试温度,走到榻旁坐下。  “多少喝一些,”扶起少女,动作轻柔,江麟舀了一勺药汁,“来。”  飞雪被他揽在怀中,无法动弹。终是避无可避,嗅到刺鼻的药味,她不情愿地转过头,不经意瞥到帐门处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一惊,未及反应,一阵苦涩便已入口。脑中电光一闪,伴随着胃里的翻腾,飞雪张口作呕,将药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  “雪儿!”江麟大惊,忙拍着少女的背,满面焦急,“呛到没有?”  面上因为喘不过气泛出潮红,飞雪无力作答,只是低垂了首,眸光不易觉察地扫向帐外。待稍稍缓解,虚弱地伏在江麟胸口,疲惫地喘息。  “你衣服脏了,换一件吧。”替她擦拭手上的药渍,见少女衣服上沾到的药汁,扶她在床头倚好,江麟下榻,去拿放在案上的包袱。  一听说要更衣,帐外的身影倏地消失了。一直心不在焉,向来警觉的江麟竟从始至终未有觉察。径自打开包裹,埋头寻找干净的衣衫。  找到放在最下面的雪白衣裙,他拿起,蓦然看到压在衣服下的物什。  那是一个玉印,边缘处有残留的红泥。蓝田质地,方圆四寸,纹螭虎,纽交五龙。  这是——  国玺!  他惊讶地望向飞雪,见榻上的少女也望着他,胧眸如水,烟雨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