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十四章 玄血裂锦(下)(1 / 1)夙雪首页

长殿深冗,旷寂幽幽。历代骆朝正宫所居之处,自比其余后室殿舍宏伟许多。骆国铁律,历代君王正室皆要从明氏一族临选。百年生息,明家不断做大,王后居处自也随之扩建,直至此朝规模已至旷巨。金宇碧瓦,琉璃映彩,连围占四周霸据禁里的殿墙都用上等汉白玉砖重新砌过。远望而去,高耸连绵如熠熠峦黛,灿灿金琼。相比于其它宫室的陈古沧桑,说是九天阆苑,仙跃瑶台,也丝毫不为之过。  美奂庭广,尤见明家如日中天的权牢。虽身处重重宫禁,亦有不少前朝服臣前来奉媚,欲做依附。而相较于平日的门庭若市,如今的殿宇,却清冷如门可罗雀,昔曾三千繁华逶迤铺陈,似不过浮生一场罢了。    “菡儿······菡儿······”    飒寒朔风于殿外肆虐,穿越宏伟廊庭,精巧楼阁,幽咽如冥冥鬼泣,和着殿中断续呜咽的哭声,素日鳞次栉比的辉煌殿宇,一时竟凄冷如森森九幽,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殿中并无灯烛,一片漆黑。无从见得四下之景,唯闻一声声幽哭于深处传来。丝丝缕缕,呜咽低迷,不曾断绝,于旷寂中久久萦回,薄缕层层无形堆叠,直至沉如千钧峦嶂,时时压抑心中,百般勒缠,令人难以喘息。    “菡儿······我的菡儿······”    一月来呜咽声未曾断过。把守殿外的宫人无数,起初是骆王的,后来又换成皇后的。争与几番跌起,无数人走了又来,来了又去。有的已成刀下亡魂,有的纳为新朝所用,有的看惯悲喜无常,讨得与世无争,早早领了俸禄出宫令谋生计······短短一月,门阀争与,两大门鼎盘根错节,纠缠暗角百年,本不甚为奇。孰知一倾烽烟蔽日,泱泱东临之地,未姓了骆,也为改了明,却偏偏姓了江。  前朝卷土复极,论谁都为料到。许多眼线未及逃脱,便于宫乱时被无情捉了去,于寒刃之下陨了性命。尤想昔年先王大开城门放梦华大军入城,致使沧延帝都陷落之仇,便皆是胆寒。只求未被当做前朝幕僚细作,被一刀徒斩了去,方已谢天谢地。  为此自新帝登基时起,许多宫中旧人便越发为事谨慎。便如当下而言,心知效力之人会保己身安稳,便越发唯命是从。说断粮便断粮,说折磨便折磨,说幽禁,便真真幽禁了一个月。    “吱呀······”    幽咽声缕缕不绝,随之日久越发低迷,却无一人敢进殿查探。本以为那声音终会消弭,而当今夜微若游丝时,伴随一声门轴的沉响,足足闭了一个月的大门竟蓦地开了。  呼啸朔凛瞬时涌入,打破沉凝已久的空气。肆虐寒风一寻罅隙,顷刻裹挟风雪涌了进来。冰晶擦过殿中之人面颊,几如刀割,那人却似曾未觉,一双憔悴蜡黄的眸子只是望向面见渐渐宽阔的光亮。  一束明灿如云散天开,不曾有夺空叱咤的凌厉,却也那般咄咄逼人。久居黑暗的双眸蓦地一痛,她下意识将头一偏。而那眼眸只是微微一合,便又重新睁开,怔怔盯向面前缓缓现露的身影。纵那天光刺得眼底痛如针扎,也不曾挪移半分。似那道道皲裂的眸子已然干涸,又似久弥心底的恨意燎燎骤生,不曾将息,竟支持干黄枯朽的身子许久,纵已萎萎,却终摇摇不倒。  门后身影如玉醉枝兰,繁厚衣裹难掩韶姿娉婷。风起处,片片衣袂飞旋,只是轻轻漾起的须臾,借着雪色映熠出的三两微光便粼粼如初夏宿蕊,绽绽芰荷。与头顶佩摇珠翠相互映衬,于殿外天光下,直如星河璀璨比邻,相得益彰。  冥冥中似有光影,恍惚间,竟觉那身影与昔曾韶龄妙女巧相吻合。迷蒙中,面前竟有一袅婷少女泠泠而立,水碧裙裾翻卷如荷边,玉指修长的手中持着刚从湖里摘来的碧荷莲蓬。挽成云髻的长发尤沾着几滴露水。见因自己贪玩不悦,当即摘了粒莲子放进嘴里,又摘了一粒给她,朝朗若天边灿阳的面上笑靥如花:“喏,母后,您尝一尝,很甜的······”    菡儿······    哒······哒······    风灯探进一抹昏暝。清脆靴声响起,那人走近,待至丈余方才瞧见,华服之上所绣并非初荷,而是一对凤凰。麟前鹿后,龙文鱼尾,通体赤艳,翱翔九天,称得大红凤袍愈发盛临端凌,威仪尽显。而方才熠耀闪烁的夺目华色,竟是相以委称的明紫云纹,大朵飞夺其上,片片压叠,于昏暗灯烛下色成五彩,流转映熠,称于瑞鸟爪底,尤显衣者凌人之气,纵那华服沉重,却终未能累折坚韧傲骨,而那萦缕柔情,却于这一袭赫然中,再无一丝幽存。    “去打盆水来。”    难闻刺鼻之气扑面而来,众人皆嫌恶地掩了口鼻。但听一句句模糊不清的低语,垂眸静看伏在地上的人,飞雪轻轻吩咐。鲜红欲滴的凤衣妖艳灼灼,衣摆静垂随风轻曳,翎羽祥纹栩栩如瑞应双翼,葳蕤摇灿,拽地无尘,金无缺玷,璧无微瑕。  宫人恨不得避开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争相前去打水。中宫寝殿距离风荷苑颇近,井水直与芙蓉湖水相连,不用四处寻得水源,随处便可掘挖,因而后殿便有一处,颇为方便。而流动的湖水自也比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暗渠之水好上许多。小跑着前去,不多时便将一盆水端来,放于女子身前不远处。    “水······水······”    三日未进食水自是饥渴得很,昏黄灯影下但见一汪澄水碧彻,地上女子迫不及待便要站起。奈何双腿经受连日虐打无从使力,情急之下,竟直手脚并用爬上前去,两眼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涟涟清漪,疯了一般喃喃渴求:“水,水!”  一泊澄澈直触可及,她猛地一扑,衣摆碰到盆边溅洒些许水迹,不顾沾满污泥肮脏不堪的手,便直向水中抓去。谁知指尖刚刚触及一针清凉,便见面前暗金凤履蓦地一抬,翘头高足轻巧一勾,那铜盆竟猛然翻起,“哗啦”一声,整盆清水顿时尽洒,尽数倾在拼命汲水的女子身上。  冬辰之水冷彻似冰,淋了满头满身,寒风从殿中涌入,寒冷入骨,直如针扎。被冷水淋得一个激灵,女子霎时清醒,静静仰望面前气度高华璎珞摇翠的人,干裂的唇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    “大红色凤袍······看来是先王留给你的······”摇曳烛光驱走一隅黑暗,照见伏坐于大殿正中的人。凤衣褴褛,钿钗散乱,沾满泥垢的马面长裙偶有三两血迹,半掩的双手露出片片青紫,说不出的凄惨落魄,“前朝的颜色,当今陛下见了,可是会不高兴的呢······”    “那又如何,你不是也一样?”    但见对方血泥污发满面尘垢,飞雪只是轻笑,朦胧无澜的眼眸霎时清澈,眸底闪过一瞬鄙薄,却又转而烟雨迷蒙:“只是你的这身——旧了。”  “穿得光鲜又有何用,还不是败絮其中,人面兽心的无耻东西?”皇后凤袍历来为封诰时君主亲赠,加身后待至暗旧方令尚衣司重新赶制,一国始终只有一件,以显帝后母仪天下之威。自己身上的早已陈旧,显然女子身上的这件是为自己赶制的。凝视满身云纹映熠五彩,明氏目光一刺,将眸一眯,满面鄙薄,“坐拥宫阙三千,享尽一世孤苦。历朝哪位国阴莫不如此?况你这等蛇蝎之人,迟早会落得身败名裂,万世唾骂的下场!不知羞耻的贱人,野种!”    “啪!”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清脆,却是为首内侍猛地上前,不由分说给了女子一个耳光。但闻声音响亮,于旷寂殿中远远传开,许久撞至金壁回转,堆叠激荡久久漾开。饶是良久,那噼啪声犹是清脆,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辱骂娘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那名内侍大喊,双手叉着腰杆,抬脚对着地上女子又踢又打,声音于唾骂时越发高耸尖锐,刺痛耳膜,“你当明家还能像以前那样呼来喝去?少做梦了你!瞧你那副脏臭样,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我呸!”    “你!”    说着便一口吐唾落在陈旧脏污的凤袍上。身为钟鼎人家嫡女,金玉之身,自幼高居上位目使颐令,及笄后更配于国储入了王籍,母仪天下词德昭彰,又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下怒不可遏,蜡黄的双目却恨恨盯向面前女子。    “谁让你出手了?”    繁累衣袍承于双肩,长风吹起,随风肆意荡涤,勾勒清瘦身形。逡巡噤若寒蝉面色苍白的众人,飞雪面不改色。感受着明氏目光的炽烈,平澜的双眸却冷冷望向方才动手打人的内侍:“没我的吩咐,就敢自作主张,你好大的胆子。”  “是,小的该死,皇后娘娘恕罪。”那双眼眸虽平静无波,烟雨迷蒙的背后却隐有重峦千丈,下隐波澜万顷,内侍见了不由一颤,忙点头哈腰赔礼,“小的不该自行处事,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罢了。”    气息轻吐,打断内侍念念不休的求饶。飞雪敛眉,烟黛颦蹙的一瞬,话语也随之一转:“宫人无礼,王后娘娘莫要介怀。不过也莫怪他,毕竟他,确是如实道来。”    “东德坊的火,应该已经烧起来了吧。”深吸肺腑,似依稀嗅到风中隐隐的焦灼气息,眼眸微眯的同时,唇角轻轻启出满意的微漾弧度,“果然,连味道都和烧焚长公主时的一样,兴许那声音,也是一样的动听······”    “我杀了你!”    徒然便听一声吼啸,却是从明氏口中发出。但见地上女子倏地跃起,疯了一般冲向面前女子:“你杀我菡儿,你杀我菡儿!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一众宫人见状,纷纷上前钳住明氏手脚。只见久沉于黑暗的昏黄双目顷刻布满道道血丝,直欲喷涌出血来,目眦欲裂,而手脚更是不甘被如此制住,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口中怨怒直如嘶啸:“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对宫人颐指气使算什么本事,窃时肆暴的小人,野种!”荣华半生独臣一人,而今却任由一群宫婢对自己欺辱作犯,又何曾受得?不甘愤怒于一瞬陡盛,明氏眼中直欲瞪出血来,“卑贱的私生女,与你娘一样,肮脏龌龊,鄙陋无耻!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脏臭下贱的野女人,本宫当初就应亲手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攀龙附凤搔首弄姿的贱人,你与她都该死,都该死!”    “啪!”    不住蹬踢的手脚被一众宫人按住,牢牢紧贴在地上动弹不得,唯独头高高昂起,毫不示弱地与面前女子对视。一袭话骂得昏天黑地,正自口沫飞溅,面上顿感一下剧痛。眼前紧接便是一黑,一瞬只觉寒光电闪,风雪呼啸,万般肆虐地于头上掠过,充斥四肢百骸。袭遍全身的剧痛,险些便令她霎时昏死过去。  “怒了么······”那一下直挨得她眼冒金星,连神智都几被瞬忽抽离。恍惚中唯觉被扭伤的颈侧隐隐作痛,她微微抬头,昏黑的双眸空茫望向面前一袭凤华不可一世的傲岸女子,双唇绽出道道皲裂,却是得意讥诮的笑意,“我还以为,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永远不会发怒······”  伤到的喉咙越发喑哑,那嘶哑的“嘎嘎”声直听得众人心惊。正自怔愣,却徒感手中蓦地一空,紧接一阵风声呼啸,竟是明氏突然跃起,不顾一切向飞雪猛冲过去!    “娘娘小心!”    方才那一耳光直将众人看得傻了,加之钳制久了手臂酸痛,力道难免松了一些,却不想她竟趁机徒然挣脱。两人距离近乎咫尺,眼看身影已至飞雪眼前,众人齐声惊呼,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即将惨不忍睹的一切。  哀兵必胜破釜沉舟的道理他们自然会懂。眼看明氏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飞雪撕碎的架势,他们顿时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上前拦阻,孰料那一跃实在快太猛,饶是距离最近的人,也只刚碰到一片残破衣角,微一拉扯便断在手中,实属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眼看明氏已扑至近前,皆瞪大眼睛满面惊恐,一时竟连喘息也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倒抽口气,犹自想象血肉之躯相击时的沉闷声响,却徒见一只手臂颇为迅捷地探出,于两人仅余半寸之遥时极是准狠地捏住明氏脖颈,猛地提起!    “娘娘!”    宫人惊呼。那一瞬本还以为是圣上临驾徒然相救。手下意识提袍准备跪伏的瞬间,却看清那一只手臂竟不似男儿臂膀的健壮,却是如黄口弱童般的枯瘦。却不想扼住对方脖颈的人,竟是皇后!  瘦骨梭棱的手臂将比自己高大的身躯提在手中,竟如拎起孩提般轻而易举。想起诸多有关这位新后久抱痼疾的传闻,众人皆是惊愕,纷纷瞠目结舌,直倒吸了凉气,诧然愣望当中两人。    “咯咯······咯咯······”    枯伶拇指紧捏喉骨一分分按下,喉咙发出几近窒息的挣扎声响。直至颈骨快被捏碎,如柴五指方缓缓一松。  “砰”的一声,手中之人骨削支离般摔落于地。飞雪眸光睥睨,不屑而厌恶地俯瞰摔得快要散了架的女子,如在藐嫌一只蹭脏了自己右手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没有下人,你依然奈何不了我。”声音陡然沉冷,缓缓启唇,持稳静立的皇后一字一字道,“如此,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换做我娘,怕是她的身手会更好更狠。而如今,那一身绝学,望月宫再无人能及,却是失传了······”略作怅惘地一叹,她幽幽开口,“你应该庆幸,今夜遇到的人······是我。”    “你武功不是废了吗?怎么可能······”    自从当今望月宫主冰凌找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明氏便对眼前之人的底细心知肚明,方才那般毫无忌惮。不想这个向来缠绵病榻的弱女却有如此令人惊骇的身手,诧然之余,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怎么会······”    “如何不会?”似早料及她会有这般反应,飞雪不以为意地一笑,弯出讥诮的嘴角转瞬又是一沉,“世间奇妙之事不一而足,恒河沙数,又岂是你一个宅鼎宫闱之人所能尽知?于高墙里了却一生,除了诗书女训,又能知晓什么?”    “你不是也一样?五十步笑百步,若非跟了个野男人打打杀杀,你不是也在那高阁里,守着你那卑贱肮脏的娘,过一辈子?”明氏咬牙切齿地嘲讽,反唇相讥的当口神智清醒了些,方才去想那惊世骇俗的一击,再见面前女子弱不禁风的身段,霎时明了,满面不可置信,“你······你竟然······”  凭借女子的弱不禁风,那般生猛霸撼的一击,自然非人力所能为之。而面前之人显然比之前消瘦了许多,若说是因一番折腾外加缠绵病榻,也断不至如此。加之她是望月宫所出,细细想来,一切顿时如拨云见日般清晰顿彻,再无任何疑窦。    “哈哈哈······哈哈哈······”    她倏然大笑,直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骆吟曦······不······是骆飞雪······原来骆皇后与本宫一样,也是命不久矣之人······也罢······也罢······哈哈哈······”  将死之人,面对来索己身性命的女子,却哈哈大笑,仿佛是看到了平生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她等待着,等待这个与自己一样的傻女人,重蹈己之覆辙,让一切所求皆成徒劳,春水空流,遗笑万年。  “历来国阴,都活不长久。你若这般死了,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免得落得凄凉光景,生不如死······”她冷笑,唇边弯出讥诮弧度,字字珠玑,“我便在阴曹地府等你,你我之仇,往后再算!”  “那便等我去了再说。”对于这般阴狠毒辣的诅咒威胁,飞雪不以为意,薄唇淡淡一挑,含了几许讥诮寡欢,隐了无尽世事悲凉,意味深长,“你就先在地府中,好好看我如何······将明家一点一点······化为齑粉吧!”    说完转身,款款步出长殿。大红袍摆逶迤,于地铺就丈余锦毯,为即将尘封的大殿石砖称上最后一抹艳致。    “皇后有令,给我好好伺候着!若有手软,一并下场!”    待最后一角衣华施施然出了殿门,内侍尖锐刺耳的嗓音方才响起。心知自己主子厌恶脏污,直至女子高美华丽的凤冠消失在视线中,最后一道死令,方才于宮奴口中而出。    “啊!”    步下石阶,身后响起预料之中的惨叫。穿云裂石,不及于殿中回响,便直透殿顶,于九霄中久久回荡,振聋发聩,凄厉惨绝。    “骆飞雪,你迟早落得这般下场,迟早都会!本宫便在冥府中好好看着,看你如何受尽折磨,体无完肤!待你下了地府,本宫定会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一声声诅咒如厉鬼撕啸,字字诛心,与凛冽如刀的寒风一并,生生撕裂女子心神。不知自己是如何步下长阶,又如何出了苑囿的。仅余的意识里,她只记得一字字夹带痛苦嚎叫的毒咒,带着淋漓鲜血般印在脑海,刻在心头。    许是那玉阶太长,又亦或自己真的越发虚弱。不知走了多久,脚下蓦地一阻,还未看清是何物,随之身子向前倾倒,眼前顿然便是一黑。    “娘娘!”    迷蒙中徒闻一声轻呼。模糊的意识清醒些许,飞雪看向来人,却发觉是韵儿。    “娘娘又是何苦?”    但见女子手心微微张开,指间轻轻的一松,一物从手中掉落,还未落地便被长风吹起,竟是赐死用的白绫。其上偶有三两血迹,却是女子掐破掌心浸染上的。  “王后害死先王,大可交由陛下发落。娘娘见不得血腥,又是何苦呢?”韵儿搀扶着女子,感受到重重锦衣下颤抖的羸弱身躯,再见她此时落寞凄绝的样子,直要掉下泪来,“娘娘身子未好,当要好好歇息啊!宋大夫······宋大夫说······”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来此?”知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目的,闻她越说越哽咽,飞雪冷冷打断她,“我这身子又能活过几载?昭仪娘娘这般孤注一掷,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韵儿身子蓦地一僵,怔怔愣在原地。既是因女子再次道明昭仪娘娘意图,也是因眼前之人毫不避讳地直言自己寿数无多,却无任何伤感哀怜。  “娘娘小心。”自己无言以对,眼看女子抬脚要走,却又险些绊倒,忙伸手相扶,化解一时尴尬。  这才看清阻着自己前行的不过是一片厚些的积雪,飞雪苦笑。遥遥天际倏地一亮,刺痛涩寒双眸,她抬首望去,却是东德坊的火已蹿了十余丈高。  借着风势,火舌越发肆虐。隔了千重宫阙,百十民宅,尤能依稀感受到那股逼人炙热。裹挟着热浪的风中,甚至能闻及丝缕梁木燃断的噼啪声。    “娘娘······”    望着映亮了半边天空的火焰,毫不知情的韵儿犹自惊呼。却见一旁女子面不改色,抬手解开衣带,却是要退去穿在身上的凤袍。  “娘娘这是做什么?天寒,挨了冻怎生是好!”她忙将女子衣袍重新拢好,却见女子已将华服退去大半,正要帮她重新穿好,瞧见女子穿在里面的中衣,却蓦地一愣,“诶,这······”  但见衣衫已然半旧,却仍是雪白,显然是被留存得很好。说是留存得好,并未道洗得干净,却是因为,本不算旧的衣衫上,赫然有着一行行整齐秀致的簪花小字。    “娘,看到了?”    退去凤袍,衣衫单薄的女子于风中静立。面对着火燃烧起来的方向,让那件中衣尽可能感受到热浪的每一寸暖意,那里有人群的骇然惊叫,有逝者的惨烈呼嚎,“明家所有人,那些加害您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恶尝恶果,便让那些应死之人的累累白骨,铺就本属于您与父王的锦绣山河。哪怕遭蒙嫌唾,那怕留史骂名,哪怕······我不再是一国之后,不再伴他身侧······    惨叫之声彼起,和着熊熊之火的灼烈,如临九幽。映亮雾朦眼眸,拂去一蓑烟雨,凄凄惨雪,照见粼粼眼波的狰狞,却也窥得······眸底一闪即逝的伤然。    “只是没了后,君又是谁的君;没了君,后又是谁的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