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傍烟柳,越人倚高台。炊妇无为米,闺莺却妆台。孰问良人何处在,却道青山白骨哀。鸿鹄交颈生生岁,宿夜衾泪入梦来。疆苍万寂年年翠,丹血凝碧怎生开? 东辰初岁,时正寒九,东至沧流,西攘戎酋,南临越娆,北接衡朔,宇州海内,皆处凛朽。虽值严节,却正元日,若与以往,大至山海,小至舴舟,广至海阔,微至檐朽,皆庆好同欢,万黎举盏。然今不同以往,梦华大军于南地青苍山中全军覆没。大军出征之前,精军人数显然不够,于是许多官差便仗圣上亲旨当街掳去许多男丁充编。二十万人中当有不少临时入征的农人市贾,贩夫走卒。素日一同调侃闲谈的景象仿佛还在昨日,不至半载,便都人去屋空,音声杳无。惜曾邻里于一夜之间尽数枉死,许多人还都未从这种陡至而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有妻家的尚还有人哭上几声,茕茕一人的,便连为之悼丧的也无。而剩下的,白日出门见街上行人少了一半,徒觉凄凉,摆着摊子吆喝叫卖的小贩都已不在,手中铜板碎银攥得发热,却连个卖葱饼的都碰不上。肚腹空空直叫,索性叹着气回了家,径自准备食计去了。 素日喧阗的朱雀大街,如今清冷萧条,人烟寥落。白日尚且如此,到了莫晚,更不见有一人,饶是元节,亦无人迹,便连夜里打更的更夫都趁早躲了起来,帝城尚有宵禁,毕竟谁都惹不起那个残忍怪诞的君主。活着还能掉几滴眼泪,若被一刀削了脖子,兵荒马乱的当口,投胎还不知再遭怎样的罪。 “呜呜······呜呜······” 宫中更鼓早已响过三声,后殿帝王寝宫之内,却仍灯火通明。并非帝妃合欢衾中拥香,却是殷红淋淋,不胜入目。 蝶妃自回宫路上便身子不好,近来几日越发作呕,便独自宿于栖凰台静养,不见旁人。此时寝殿之中的低低呜咽,却是出自一众宫人之口。 “香烧完了,陛下又赢了。” 贴身内侍强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于一旁打着哈哈。抬头瞥了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宫人,顷刻吓得闭了眼睛。 用木搭制的简易刑架上,宫装之人手脚俱缚,心口之处汩汩留下大片殷红,浸透半身长衫,又沿袍摆颗颗滴落。伤在心口,本应当即毙命,那人却奇迹般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而那创处无端渗着丝丝清凉,显是因药物药力强自维持,以至不于瞬忽之间断了气息。 “陛下······饶命······饶命······” 怕其吵闹用棉布塞住宫人的口,见得对方两眼翻白,帝王探手,拿下堵口用的脏布,只听那人口中断续发出模糊不清的哀求:“饶命······饶命······” 强撑的头无力垂下,微弱声音随最后一缕气息彻然断绝。多少次,于这个残暴之人面前,无数朝臣宫婢屈膝匍匐,蝼蚁般地苦苦哀乞,却皆是殊途同归。眼下但见帝王眼中闪烁的点点光彩,显是兴奋得无从抑制,又如何会肯善罢甘休? “两炷香,撑了两炷香!”另一名内侍谄媚上前,点头哈腰陪着笑脸,一旁香炉中最后一片香灰落尽,却是连第二炷香也燃尽了,“陛下赢了双份啊!快说说,该如何处置?罚也要罚两份!” “两份?哼!”对于此般阿谀,柳靖琰不屑冷哼,“罚两份,单罚一份,她贱命就保不住了。你倒是会想法子!” 信步踱到女子身前,拽住蓬乱长发奋力提起。见其尽是血污的面上一双妙目紧闭,显已无了知觉。大红衣衫破碎,早已被鞭子抽打得片片狼藉,露出狰狞伤痕,道道现于眼前。目触此番情形,感受到发间凝固的血痂摩挲于指间,饶是他不好洁整,却也难忍满心厌恶。当下将人提起,走到沐盆边向里一掷,连同那只沾了血渍的手,一并浸在水里。 那是为帝王沐浴的水,一番折腾,大半个时辰过去,早已凉得透彻。冰冷触感侵进四肢百骸,水里的人当即震了一下。刚有意识恢复,便有寒冽灌入口鼻。感受到窒息般的痛楚,女子试图坐起,然头上一只手掌狠狠压着,饶是用手撑着盆底,仍无从动弹半分。 无法呼吸,胸臆渐渐承受不住那种压抑,碾碎一般的闷痛,她挣扎,不顾全身撕裂的伤口奋力扑打,直至头上那只手掌蓦地一松。 “咳······咳······”伏在盆边大口喘息,发现咳出的水中尽是血沫。周身痛楚潮水一般涌来,意识霎时清醒,她侧首,望见对方腰间龙纹玉佩,干裂的唇无声扯出一抹血色。 “你又输了,还输了两炷香。”长鞭缠住柔软脖颈,将人提到面前,指尖一分分收紧,柳靖琰笑得促狭,“他们说让我罚你两次,你说,如何罚?这次我都听你的······” 修长指腹划过盈盈面颊,轻佻地一弹。饶是被饿了三天,女子也并未清减许多,丰盈懿态尤现几分威仪,英气逼人。而那一双桃目,却现出难以掩饰的虚弱,临近濒死的虚弱。 “你······去······死······”极尽可能地睁大,眸中恨不飞出钉子,颗颗钉向面前之人。她本想大喊,奈何喉间皮鞭一分分扼紧,却只挣扎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畜生······畜生······” “说的对,朕就是畜生,特别是对于你。”闻得近在咫尺的辱骂,柳靖琰笑得越发玩味,无情薄唇邪魅上扬,弯出残忍至极的弧度,“不只是你,对于望月宫的所有人,朕都是畜生!” 手里提着的身子猛地一震。望月宫,那个令她得之权欲,却又失之尊严的地方。那个她极为在意,却又无尽惧怕的地方。心中最大的软肋,此情此景,于这个嗜杀残暴的君主口中提出,究竟是何意,又是要做什么? “先王暴戾,于破城时大举屠宫,世黎不满,积怨四起,舍临置喙,万民难臣。尤是你那个悲天悯人的师父,她于心不忍,为何偏要让朕取而代之?”他咬牙,神智于恨意之下竟有恍惚,当年一切不堪回想,字字句句间,竟又那般真实,却是他早已于心中怨了千万遍的恨语,“君主残暴,令立新君,二弟懦弱,于我何干?可她却偏偏选中了我,倒真是会挑!” “她心知我与梦蝶鹣鲽情深,让门下弟子扮成宫人引诱王叔入殿,笃之梦蝶芳容君心大悦,强封为妃。成日对其□□打骂,你知她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他嘶吼,神智于恨怒下越发失狂,当年之事却不用过脑,便于口中径直脱出,“她被逼死在凰台,悬梁自尽。我起兵谋反,带兵攻进殿里,亲自敛了她的骸骨,那尸身早已处处腐朽。竟是于房梁上挂了一年无人收尸!沧君不放过她,皇叔也不放过她,为什么,为什么!” “这与我有何干系!”心中猛地一震,不想当年一番原委竟是如此,冰凌立刻不甘大叫,“杀人的是师父,她死了!你没胆子去地府找她,却这般折磨我,昏君,懦夫!” “我要找的就是你!”“啪”的一声,重重一掌落在女子脸上,柳靖琰暴怒,疯魔一般嘶喊,“朕计划好的,让她一点点毁在朕手里,再慢慢弄死她混账女儿,谁让你先动的手?飞雪没死,她又去得舒服,朕便不会让你好过!” “噼啪”两声脆响,坚固沐桶竟被帝王瘦修之手生生拗开一道裂口!粉暗血水洒了一地,柳靖琰大力一拽,女子瞬忽将沐盆带翻,于那一片狼藉之中,伤痕累累的身子被径直拖着,于青转玉石之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公孙那老东西没还的债,便叫你偿!谁让你动手杀她,自寻死路,活该自找!” 一把将她拎到榻上,柳靖琰大力向上一压,狠命撕开她片片血污的衫子,“你放跑那小野种,那我就先弄死你,再一点点弄死那小妮子,屠了整个望月宫,让那群贱人为梦蝶陪葬,哈哈哈!” “啊!”头发被狠狠拉拽,感觉头颅都要被撕成两半,她痛得大叫。腹部即刻传来一阵刺痛,她张大了嘴,还未嘶喊出声,便被一团被角堵住了口。 呜呜咽咽中,剧烈痛楚折磨之下,她几度昏厥,便想此般死去最好,却又于神智涣散之时面上被几番掌掴,辣痛传来再度清醒。几番如此竟是求死也不能,她当真感受到了,何为生不如死的滋味。 天边隐约泛起刺芒,宫纱锦帐之上渐有几分光影流转,不知不觉,竟已大亮。几名内侍早已吓得逃了,寝宫之中,一片狼藉。 未来及处理的尸体挂在架上,心口的血还在滴落,与粉艳的血水融于一处,沿玉砖缝隙蔓延流淌。前朝,今朝,于这一座殿中,染过太多殷红。琼宇不倾,人心不寂,成王败寇的铁律,便永远于爱恨情仇的挣扎中破碎支离。地狱之火永不将息,化韶心焚骨,寸缕成灰,千百载来无人叹怜。权力涅槃卷裹纯心无瑕,绞尽血肉的峥嵘下,轻若碎屑之人,又算得什么呢? “是不是不知,你为何会输?” 轻指一旁悬挂着的尸身,望着榻上满身痕迹的女子,帝王满眼嫌恶,像是一夜的泄愤,令他早已忘记谁是始作俑者,又似乎一切于他而言,竟是那般的理所当然:“还要多谢你的小师妹,居然配出了回魂丹的药方。” 榻上的人全身一震,四肢被扯下的衣条缚于床沿,无法动弹,只是颤了一下,便又不动了。 回魂丹,九死一生之时挽人性命的良药。出于沧延初期潘家,潘家覆灭后世间无有。几百年来许多得道医者用尽毕生之学配之,皆无果。却不想被她此生最为恶恨的同门,骆氏飞雪研之大成。 “老女人的野种,医毒天赋倒是极佳。若走岐黄济世的路子,留个芳名当非难事。只是便宜了江麟那小子,可惜了。” “也罢,看在她帮了朕的份上,让她多活几日也无妨。”伸手上前,他捏住女子下颚,拇指擦去嘴上血迹,划至唇边浅浅梨涡,于那青紫之处狠狠一按,“李代桃僵,她却在沧延活得舒坦。江麟不让她出宫,她便在那寝宫里待得自在,反正宫里有江麟,被关在哪里都一样。可你呢?”他笑,薄唇弧线凄然讥诮,天涯咫尺,他也如此,只是积年一逝,再不曾有,“你们女人都一样,都傻。” 他披衣扬长而去。犹似往常一般,回廊之下随即响起了轻缓踏拖的脚步。转过最后一道迂折,几名内侍步入室中,对之面前景象早已司空见惯。随在最后的两人颇为自觉地收拾一应物什,余下人等,则悉数走到床榻之前。当先一人手中端只玉碗,碗中,是满满的汤。 药汁散发着刺鼻气味,尤可想见药效之甚。淤青血烂的唇被人撬开,苦涩辣烈的汁水顷刻涌入口中,随之扼住脖颈的手微微一扬,顺从流入腹中,一路烧灼难耐,待至再无灼痛,小腹之下随即温热汩汩。 那是避子用的汤药,饮下,便再无育子的可能。 “要不给她解开吧?” 流淌至心的涩然令她清醒,见她这副不堪模样,一名内侍终有不忍:“折磨成这样,怪可怜的。” “你不想活了?”另一人随即喝止,“自打陛下登基,死掉的宫人还少?管这等闲事作甚?惹着了陛下,我们也是这般下场!” “算了别管了,”身后一人忙将他们向外拉,催促,“还不知要如何处置呢,被发现了砍头都算轻的······” 一句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然退到了门外,少顷行得远了。唯余被他们误认作低贱宫人的女子,静静躺在凌乱榻中。 却也怨不得他们。这般模样,又有谁肯相信,她是凌厉睥睨英姿纵横的望月宫主?怔怔望着床顶,她想如惜曾那般狂妄大笑,竟牵不起嘴角,想哭,却又哭不出。 日头渐渐升得高了,挂于广阔天穹,刺目得无情。映于绣着金线的纱帐,粼粼如赤湖中翻腾跳跃的金鳞,也如她一般,跳得再高,越得再远,都无法越出血海的边界。 “麒哥哥······” 僵硬的唇轻轻翕合,吐出早已遁远的名字。干涸的眸渐渐合拢,挤出涩然而绝望的泪。 “娘娘,你弄这些药丸做什么?” 晴日高远,缓缓升至中天,曜然不可触目,温暖无近人间。雨雪时常的骆国,此般冷日旷悬,已是难得的好天气。许多百姓趁着日头忙放下手中活计,纷纷在窗外晒着被子,顺便祛祛身上的湿气,大街之上熙熙攘攘,隔着重重宫阙,却是一点也听不到。 “回魂丹有回天之效,既是良药,多炼些备着,总是没坏处。”枯枝静凝,于此般寂然午后,越发显出几分萧干。滤过薄透鲛绡,不甚刺目的阳光镂下三两斑驳,轻洒薛涛笺上,抚摸柔中含毅的款款字迹,竟也美得像幅丹青,“成日无事,不寻个法子消遣,岂不只剩倒头大睡了?让人瞧见,该说我这个皇后闲散怠惰了。” “身子不好就该歇息,敢说您犯懒,我撕烂他们的嘴!”丹唇向上一翘,琴儿一脸愤愤,方才反应过来,大呼,“回魂丹!这是回魂丹?不是说这种药要炼三年吗,就这几天,能行吗?” 刚被禁足的两日里,因着无事可做,飞雪整日抱着医书翻看,一看便是一天。后来手里医书都看完了,便成日坐在榻上发闷。再后来,竟不知怎的,一日宫人往房中送药,却见原本歇在榻上的皇后不见了,当下急着四处寻找。待在后苑一处从未用过的药房里找到人时,却见一向素净的女子满面尘土,正在费力拖着一鼎足有半人之高的药炉。 想起当日女子狼狈费力的模样,本以为她是实在无聊,突发奇想脑子一热才会炼起丹药,却不想竟是早有准备,炼的还是失传多年的回魂丹!只是她如何知晓的药方,炼丹所用的西垂圣药,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回春谈不上,疗伤续命还是有的。味药皆全,少炼些时日无甚紧要。”走笔娴雅稳健,飞雪坐得端然,秀骨懿态却是悠闲,只是倏一抬首,阔袖空空荡荡,顷刻便显出不同寻常的消瘦来,“中原皇室很早便有服食此药延年益寿的先例,所谓失传,也只是民间失传而已。帝王妃嫔都喜求平安之脉,宫里每十日便要炼制出来一批,并无大碍。再说几百年来又有几人,能有耐性炼上三年?炼药的能等,服药的人也等不了。” “切!”琴儿一听,挂油瓶的嘴噘得更高,“方才说能救命,现在又说不能,到底能不能嘛!白高兴了半天,故弄玄虚!” 蝉儿忙拽了她胳膊,神情紧张,一双眸色却是平静。显是对于丹如何炼,药如何来心下了然,无甚疑虑。正要捂住琴儿口无遮拦的嘴时,却见侍立宫外的宫人缓步踱了进来。 “禀娘娘,萧大人求见。” “宣他进来。”飞雪不以为意,听闻有人来访,吩咐宫人将自己研究出的方子送去太医院,便要起身前去正殿。 “娘娘不必劳动,”正要披衣,便见一个身影径直步了进来,身形挺拔,步伐大落,“臣是来辞行的,与娘娘道声谢就走,娘娘不必劳师动众。” 来人黑衣布履,玄氅皂靴,宽肩箭袖,直摆半裾,却是萧凌。如此利落装束,显有远行打算。只是今日不同以往披挂着甲,却是一身轻便装束,见那肩上随意搭着的褡裢,手中缠了粗布的长剑,却不知此番远出又是因何。 “萧大人既是常来,与娘娘自也熟了,如此拘礼做甚?”天下初定之时,他便跟随江麟东讨西征,为人坦荡磊落,又有军功,自是颇得重用。严节一役,梦华欲得渔翁之利出兵沧水,他又紧随大军出征,率命横渡沧江大破敌军,尤立不世之功,更是如鱼得水,勇冠三军自不必说,还被圣上亲封五军都督一职。如今宫里内外侍卫朝臣,论谁见了都要客气几句。琴儿更不须说,当下笑脸盈盈,看见他的一瞬,幽禁多日的闷闷不乐顷刻不见了影儿,“不知萧大人要谢什么,奴婢却要先谢过萧大人。朝局动荡的时正,若非大人常来兰苑看顾,陛下那边不知又要为娘娘操多少心呢!” “为人臣子当尽护驾之责,琴姑娘言重了。”萧凌不敢居功,向琴儿恭谨一礼。举手投足慨然有度,挑不出半分差错。谁知还未抬首,却闻一阵清若银铃般的笑声爽朗响起。 “我何时说自己姓琴了?”琴儿负手,凑近低头打量着他,眉眼弯弯俏如月牙,“不问称呼叫人小字,萧大人果然率直!” “这······”被如此活泼可爱的姑娘笑话,萧凌顿感窘迫,头也不敢抬,躬着身子讪讪道,“萧某失礼,不知姑娘······” “好了······”飞雪轻叹口气,语气无奈而坚决,笑骂琴儿,“你这丫头就爱欺负老实人,换做陛下,看你敢说一个不字!” “什么叫‘我这个丫头’?娘娘还没奴婢年岁大呢!”琴儿瞥了瞥嘴,“娘娘将自己叫老了,陛下该打奴婢板子了。娘娘嘴上软,心跟刀子似的,一点都不心疼奴婢!” “胡言!”话一出口满室寂静,望见萧凌霎时苍白的脸色,飞雪连忙斥道,“目无庭礼口无遮拦,闹到陛下那里有你好受,看本宫仔细教训你!” 琴儿一吓,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跪地赔礼,将头垂得极低。皇后与望月宫主的过节,她不是不知,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那般弑母之仇,怕是再包容之人也要硬恨到骨头里。能待萧凌表里如一,换做是谁都会生疑。此般之言,岂不更令人怀疑她是口蜜腹剑,看似娴静温雅,实则心机暗藏,正自留了后招要让都督大人好瞧?只怕传开了,又免不了雌黄信口流言蜚语。 “玩笑之言而已,琴儿姑娘心直口快,娘娘切莫计较了。”心头犹被一刺,坦荡磊落的年轻将领第一次有了马革盛尸之时也未出现过的恐惧,全身一凛,不再寒暄,“臣已去文书阁向陛下辞官,此番前来实为向娘娘道谢。多谢娘娘出言提点,点石之恩,萧某当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抉择在于己身,是去是留当凭心定夺。大人要谢本宫,不如谢过自己。”知他一心忠义,生怕徒然反悔,飞雪无心相留,打起官腔来,“遥遥千里山高水远,中原生乱,此去一路必然凶险,大人多加小心。” “草民谨遵娘娘教诲。”既已辞官,便不能再称微臣,揖手高举过顶,萧凌躬身一礼,“既已让贤,草民便不多留,娘娘不必远送,望勿珍重。” 说完径自平身,不等对方再客气一句,便转身走出房门。他已归心似箭,陛下与娘娘入主宫室,夫唱妇随,贤妃又怀了龙子,社稷有嗣。山河大定,他也没必要再留了,是时候,寻回耳鬓厮磨的往昔。人非草木,再过矢忠,又何能无情呢? “且慢。” 正要抬足迈过门槛,便被一道清冷声音唤住。他回头,见衣装轻便的女子缓缓走来,一脸不解。 “琴儿。”轻轻换了一声,一直跪在地上的宫人终于回过神来,忙从袖中拿出木匣,递给飞雪。 “这是······回魂丹?!”从容坦荡如萧凌,见得匣中滚来滚去的药丸,也不由惊呼,“这······这药太贵重了,草民断不敢收,还请娘娘收回!” “拿出来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既已予了,大人便好生拿着。”盖上盒盖,将木匣硬塞到萧凌手里,飞雪微微笑道,“这次一共炼了二十枚,盒子里的只是十枚,剩下的大人想要,本宫还不舍得给呢!” “这······那······谢娘娘赏赐。”知她那十枚是要留给江麟,握着手里的木匣,萧凌索性讷讷行礼,“褫夺娘娘心爱之物······草民心实有愧,多谢娘娘恩赏。” “无妨,你总要用上。”知他性子坦然赤诚,但见男子看似紧张,实则并不在意手中之物如何珍贵,怕是世人争得头破血流的灵丹妙药到他手里,也一并视作腐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世事唯艰,看似平澜的汹涌乱世,王侯将相玉叶金枝,渔耕樵商贩夫走卒,谁不是为了生计精打细算着过活?这般慷慨磊落心无晦暗的人,以后当是难见了。 “既是良药,当要用在真正所需之时,切莫焚琴煮鹤,哀梨蒸食。”飞雪只得叮嘱,“到了中原,一切务必小心。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心存镇定,切莫丧失理智,否则定当日暮途穷,万劫不复。” 如此珍贵丹药,就算掌握修炼之法,将稀有药材凑齐,也实属不易。慎用岐黄,于情于理相合,可慎行之言,却一时不明所以。 “尽早出城吧,再等下去,日头都要落了。”仰望刚升至中天的昀日,熠曜夺然朗洒人间,却是谁都无法躲避的刺目,心中一叹,飞雪略作催促,“耕劳朽滞,百业凋敝,中原如此光景,变乱只在时日。再拖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萧凌心中更奇。闻她故作慨叹,不由抬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得那眸中的隐忧,不知为何,心中竟无一丝杞人忧天的置之。面前女子的精明,他一向深知,此时此地道出这般无甚干系的话,定有其之深意,只是隐语为何,耿直坦落如他,却如何也猜不出。 “叨扰娘娘安歇,实为草民罪过。娘娘午歇要紧,草民便不多留了。”见她催自己离开,当是不好再留,萧凌深深一揖,言语诚恳,“此去一别,怕是无期再见。还请圣上娘娘珍重,告辞。” 飞雪亦还了一礼。两相拜别,萧凌再不久留,衣袍一旋,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么走了? 望着远去的背影,一旁立着的琴儿满心失落。此时的她一反寻常聒噪,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见得那挺拔如山的身影渐渐小了,直至转出苑门再也不见,尖俏的鼻子莫名一酸,竟似要哭出来似的,胀胀闷闷的难受。 “娘娘,该用膳了。” 众人望着那一袭利落慨然步去,想着从今往后少了一位骁将,不由惋惜。正自惆怅间,琼莹已悄声步到廊下,手举玉案于顶,轻声:“已是午时了,今日日头正足,太阳这般晒着,难免有些倦怠。娘娘用了膳,提早歇息下。奴婢为您晒了被子,趁暖盖着,也好舒服些。” 将眸中失落说成困倦,她倒会开脱。无端经人这般一说,不知怎的,飞雪竟真觉出了几分乏意,淡淡瞥了眼玉盘之上的珍馐,凤尾青腾,金丝酥雀,金枝瑶柱,鲤跃龙门,雪窝燕啼,玉带珍汤,荤素有致,碧脆嫣然,便连点缀角落的枣泥花糕,都呈出一种淡淡亮色,混之绛红沉稳,食欲大增中又无端有了几分踏实,像极了备膳之人的持重性格,不说,不语,不燥,不焦,却愿将一切苦楚隐在心里,无话不谈,却道喜避幽,如这佳膳一般,仿佛只有一口尝下,才知其中浩如湖海的洞天。 “拿下去吧,我没胃口。”怔怔盯了那御膳半晌,她仍是弃如敝履,转身回房,“告诉膳房,休得再弄这些走兽飞禽莺莺燕燕,本宫身子未好,吃不惯腻的。” 话一出口满苑宫婢跪了大片。走兽飞禽莺莺燕燕,说是鸟兽食膳,实则暗指朝官宫妃。厌恶之意尽显,又有谁敢触怒凤颜? “娘娘!” 落针可闻的当口,倏听一声乍唤响起,却是一向谨慎的琼莹开了玉口:“娘娘多日未曾好生用膳,当要仔细身子。奴婢担心娘娘凤体违和,特制了些小点,不知可合娘娘胃口。” 身后宫人轻步上前,侍立琼莹最近之处,呈上早已备好的糕点。轻轻接过,琼莹躬身,双臂微倾,曲膝迎足:“娘娘大病初愈,当是进补的时正。茶点最是爽口,配着香茗,也可解了油腻。娘娘不妨尝下,若觉尚可,奴婢再去为娘娘上些茶来,下胃最是舒服。” 描金软履蓦地一停,女子驻足身前。端挺背脊尤现威仪,吹弹可破的雪肌不露苟笑,更添几分无情。 这算毛遂自荐么?唇角微噙,讥诮笑意只是一瞬,她回首,神情已是一如既往的恬淡,纤臂轻抬,探手,白衣滑落,露出伶仃盈盈的腕骨,指尖轻巧一握,软嫩的糕点已被拿在了手里。 “娘娘!” 琴儿一凛,回过神来唤了一声。这个琼莹自从来了幽兰苑,成日神神秘秘,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自担忧,却见飞雪对着呈上的糕点一口咬了下去,当下惊呼一声。 “桂花糕,”沁脾花香于唇齿间久久回转,琴音绕梁般绵绵不散,那味道只尝过一次,便再难忘却。品味残留口中的丝缕清甜,飞雪不由夸赞,“入口即化,齿颊留香,果然与我之前吃过的一般美味。只是这成色······不够白······” “你是想证明这桂花用得足够多,黄润盈泽,滋味甜香,还是想说本宫······已是明日黄花蝶也愁,再无聊博圣上一笑的可能了?” “娘娘恕罪!” 琼莹骇然,“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只是看娘娘食欲不佳口米难尽,生怕娘娘饿坏了肚子,才为娘娘做的茶点。奴婢若有半分它意,粉身碎骨也难相赎。无端惹得娘娘不悦,奴婢当真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她不住叩首,直磕得地面“咚咚”作响,低伏的身子不住发抖。一番僵持日已偏西,阳光侧首斜照下来,映于宫人冷汗涔涔的面容,灿然中越发夺目,颗颗晶莹显露无疑,又是这般伏地求饶的样子,越发狼狈不堪,却又似有一片光华悄然踱于其上,静静晕出水雾般的迷蒙,蒸腾于周遭空气中淡淡弥散,如九天之上的仙疏静立云端恩洒雨露,说不出的潋滟动人。 “本宫只是说说,你跪得倒快。” 朦胧氤氲的神色竟像极了自己,飞雪有一瞬的恍惚,心中五味杂陈。似畏惧,似隐忧,似惶惑,似茫然,曜日之下神色变换只是一刹,便又恢复了不辨悲喜的无情冷淡:“桂花本就为淡黄之色,性温,食之可散寒止咳,暖胃平喘。本宫该是赏你,又如何相责?无聊说笑而已,你莫当真便是。”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珍馐就此浪费,可惜了。”玉盘摔得尽碎,淡扫一眼满地狼藉,她望向侍立于身后的宫女,“还有吗?” “回娘娘······有。”显是被吓得不轻,简单不过的几字,宫人竟也答得期艾,“琼莹姐第一次做,掌握不好分量,说是多做些也无妨。眼下还有一些,正放在厨下······娘娘若想品尝······奴婢这就去端来。” “不必。”正要跑去膳房,被飞雪出言止住,“叫人拿食盒盛好,随我走。” “焚香更衣,”她启唇,“摆驾甘霖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