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宫坐落正宫以西,取“久旱逢甘雨”之意,亭台婉致,曲水绕阁,雕梁秀华,廊桥卓亘。五步一景,十步一渚,院株庭柯傍水而倚,遍植错落,却又有序可循。景致旖旎不失堂皇,秀檐婉约不短飞纵,虽不及兰台的高临宏伟,却于如画意态中平添了些许朗阔,倒真别于大户闺园的碧玉灵秀,多了不少深宫侯门的朗阔放达。 “啊!少主,少主!” 软帐内的身子轻轻一颤,落雨从梦中醒来。水蓝绡帐被葱玉五指拽得凌乱,微微扬起后飘落落洒下,搅碎一地金芒,错综而纷乱,映于画勒眼眸,迷离无措,惶然惊扰。 “娘娘!” 闻得惊呼,侍候在外的遗珠忙跑了进来,打了帘子扶落雨坐起。见主子身上都是冷汗,不免担忧:“娘娘怎么又魇着了?噩梦连连的,惊着皇子怎生是好?” “喝几副药,已经好些了。”深深呼吸平复紊乱心绪,感受到腹部不安的胎动,落雨用手轻轻安抚,“心症而已,不妨事的,许是未歇息好才会梦魇。多燃些花间露,躺上两天就没事了······” “是药三分毒,香料也是药,多闻没好处,总不能赖着这个讨活。再说那些大夫,一帮子庸医,天天把脉把脉,那么些时日也没见个起色,留在太医院干甚么?”遗珠噘着嘴抱怨,“要说就该将宋御医拨来,娘娘怀着龙子,该用最好的御医。陛下一字儿不提就算了,那个宋陌更好,成天待在幽兰苑里。皇后又怀不上,治得再好有什么用?” “遗珠!” 落雨急忙打断她,神情慌乱:“正宫之主岂能容你随意指摘,祸从口出,这话如若传出去,留你全尸已算仁慈,还不快住口!” “是娘娘。”冲口而出的怨言不由没了遮拦,遗珠方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酿成大错,忙放软赔礼。主子说的不错,方才的话若是被人嚼了舌根,拔舌都算是轻的。但见落雨一副紧张神态忧色暗隐,只道她又诚惶诚恐起来,不由叹气。娘娘性情平和无争,不愿挨人欺凌,不想迁怒他人,妊娠之后更是成日避于寝宫安胎不沾是非,步步行得小心。她心知娘娘这么做是为了腹中骨肉一世安稳,可这深宫之中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这般如履薄冰的活法,不知日后孩子诞下来,又该是怎样的忍气吞声? “娘娘当多出去走动走动,见见太阳,对皇子也是好的。”她还就不信了,主子有身子的人,正宫胆子再大,也敢对着动手动脚?若有差池,她自己也留不住命,若那丫头是个聪明的,断不会傻蠢到这份上,“当皇上的那个不是日理万机?皇子筋骨活络强健,日后才能担得社稷,文文弱弱的,还不任由着人欺负?为了小太子,娘娘也该活动活动,没准儿晒着太阳身上暖了,梦魇的症也就消了。” “为君最难,本宫不想让他做什么太子储君,更不想让他肩负社稷。一辈子安安稳稳,本宫也就知足了。”陛下在意这个孩子,来她宫里的次数却是极少。心知他忙于国事,想着他夙夜不懈旰食宵衣,披折议事到深夜不说,还要终日被一群大臣为难,心里不由一酸。她不想让这个孩子也如他那般操劳,担着一国上下的风风雨雨,“文弱之君也可作为,江越柳国君天生羸弱,深谙帝王之道,不也得治一方?这话莫要再提了,传到皇后耳里,她会不悦的。” “是。”遗珠唯诺着答应,心中却是冷哼。皇后与江越国君走得近,于朝中已不是什么秘辛。要她说,不如皇后早早嫁了江越去,自己娘娘也能坐了正位,将来诞个太子嫡女,一宫的侍俾婆子也能跟着风光。可偏娘娘是个不爱争的,前些时日皇后又虐杀了明王后,宫里谁不见风使舵,哪个厉害哪个好惹,一瞧便是明了,到时谁再把自家主子放在眼里?想着想着,都不免为娘娘那副软弱性子担忧。 “什么时辰了?”落雨见她隐忧,止住了话头,低低问道,“是不是该喝药了?” “已经未时了,药正热在灶上,这就着人端来。”遗珠一一回道,向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是吩咐下去了。回过头时,却见一袭凤服摇曳蓦然端现宫门之处。 “皇、皇后娘娘!” 她大惊失色,忙跪下行礼,方才的干练利落妙语连珠全都却了踪影。俯首但见一双高履近在咫尺,描金画凤,于午后灼然的阳光下折射着五彩琉璃般的光芒,无端被其一触,利刃穿目的疼。 “平身吧。” 头顶声音轻飘飘道了一句,冷淡得亦真亦幻。她不敢起身,直至女子缓步踱了进去,才被跟来的琴儿扶着站起,却见皇后已径直走向仍在榻上喘息的主子。 “师姐身子虚弱,就莫行礼了。”口中唤着师姐,语气却比以往清甜莫名沉稳许多,飞雪客气着将欲要下榻的落雨扶住,“共侍一夫,念着这些繁文缛节,未免太过生分。能免的,就免了罢,师姐这身子也显怀了,当要多留意些才是。” “多谢······皇后关切。”说是莫过生分,但见对方一饮一啄一张一弛,从容循距恰到好处,未免觉得面前之人距之千里遥不可及。一声“师妹”未道出口,便被生生咽了回去,“已经六月了,没什么大碍。皇后统管六宫,各下宫人调度少不了分心劳神。臣妾不能为皇后分忧,反让皇后劳心挂虑,当真好生有愧。” “安胎最是要紧,说这些做甚么。”飞雪笑着打趣,“怀上龙种是天恩眷故,师姐挺着肚子,半年来一人孤苦,想必着实不易。不过待在阁辅府邸也好,师姐不知道这几月来有多凶险。陛下那次出宫见过你后,回宫的夜里,就被我父王下了狱······” 之后她为相救冒然出宫,半路兵马被长公主的人狙杀,被以折磨濒死之人为乐的杀手一剑洞穿了肩头。如何被江麟所救,如何于行宫运筹帷幄,如何引来渝王相助一臂,如何因凝露药力发作九死一生,如何策反城外兵马,如何被方铭墨发难,如何起兵攻入城中,尽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了落雨来听。 “单是我这左肩,半年来就被伤了两次,成日隐隐作痛,苦不堪言。宋御医说这是旧患,已经落下了病根,若不好生将养,怕是整个肩膀都要废了。”说着退下左肩的衣衫,露出尚未痊愈的肩头,“世道险恶,能少面些残忍艰险当是最好。师姐就在寝宫里安心养胎,前朝后宫自有我与陛下操持。师姐,你说,是也不是?” 目光落在对方左肩,落雨大惊失色。黑紫溃烂,侵肌蚀骨,未想一个姣好女子的身上竟有那般触目惊心的伤口。单薄如纸的肩臂本就瘦弱,被那巨大创口占据大半,几无完好肌肤。被剑刺过的伤口已被腐蚀,凝视黑洞洞的一片里隐约流动的浓水,本已不再害喜的她竟又忍不住作呕。忙用手捂住口鼻,方将那股恶心生生忍了下去。 “师姐这是怎么了,都六个月了,怎的还有孕吐?”飞雪见她如此,故作不解地问道,手于说话间顺其自然地搭上落雨腕脉,“是不是身子有恙,该叫御医仔细过来瞧瞧,妊娠之时最该仔细着些,万万大意不得。” “谢皇后关怀,想是天气有些发闷,总觉得透不过气,现下好多了。”将手从对方指间缓缓抽出,落雨轻轻掩口,将腹中不适缓缓压下,方才转了话头,“皇后最近清减了许多,想是宫中大小事务太过操劳,臣妾雾里看花不甚中用,倒还惹得皇后亲自跑一趟,着实心中有愧。不知皇后前来是为何事,若无甚紧要,便不劳动皇后了。”闻那一段须眉巾帼鹿车共挽,心下便没来由的酸楚。但见廊下黑压压挤着的一群人,若只是前来探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她人虽老实,却是不傻,心知皇后此番而来用意不善,加着梦魇方醒的不似之感,更不想再多留对方,当下婉辞,“恕臣妾不易走动不能相送,还望皇后不甚计较才是。” 这便下逐客令了? “此番而来确有要事,惊动了师姐,还望师姐莫要介意。”闻她一番辞言,飞雪不甚介怀地一笑,从榻旁站起,于屋中缓缓踱起步子,“师姐既已言明,本宫便长话短说。师姐如今是陛下妃嫔,一入侯门深如海,既伴了君侧,有些事情,不该管的,自莫多问才是。插手沾了是非,再想抽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皇后娘娘!” 自女子踏入宫舍的一刻起,遗珠便知是来滋事的。方才见她惹得主子不适本就不悦,现下听她这般诋毁,更是恼怒:“启禀皇后,奴婢一月来只见娘娘独处宫中好生安胎,从未踏出过寝宫一步,不知皇后所谓是非,却是何意?” “你叫遗珠?” “是。”遗珠恭然一礼,不知皇后竟然知晓她的名字。不过知道了又如何,凭着她是圣上亲旨调来的宫人,这个妖妇也不敢将她如何,“娘娘自入宫起陛下便将奴婢调配娘娘身侧,一月来奴婢形影不离,贴身侍奉,从未离开娘娘一步。娘娘平日只习琴棋书画,对国事政务从不过问,皇后却说娘娘沾了是非,令奴婢好生疑惑。奴婢是陛下调来侍奉娘娘的,若皇后觉得奴婢所言不真,莫非也觉陛下调拨宫人之事有歹?” “遗珠······”见宫人出言顶撞,落雨心中一颤,忙拉住她,“不得无礼······” “好生伶俐的丫头。”那厢急着劝阻,飞雪却只是一笑,玩味谑看一立一卧的主仆二人,唇角弧度揶揄而锋利,“陛下果会识人,遗珠姑娘伶口妙舌,拨来师姐身边,定能多帮衬着些。他日宫中妃嫔越发多了,师姐这般性子,定是要受气的。有遗珠姑娘拦着,多少也能好过些。再如何说遗珠姑娘也是陛下指来的,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师姐还不谢过遗珠姑娘,不然依着人家的架子,又该生恼了。” 但见远处一双眸子朦胧遁去,露出精明而狡黠的神采,明亮,灿然,蓬勃如东升的朝日,如雪如寒,如血如烈,犹芒似刃,炙热中自带一种咄咄逼人。被那种目光凝视,落雨竟觉整个人如被牢牢钉在原地一般无从动弹,再看那一袭红玄交错的凤袍,静悬纤细腰间的朱剑,顿觉面前之人竟与记忆中的人影重合。 那人她只见过一次,与管府近伴簇拥管翎上朝时,生怕江麟有恙,她扮成侍卫悄悄躲于蟠龙金柱之后,远远窥见大殿之上一袭龙袍玄裹庄严,龙成之态的君王稳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望着玉阶之下奄奄一息的人,饶是冕毓密错微恍,却仍难阻其后道道薄刃般的眸光。那双可怕的眼眸,只是被无意的一扫,便觉那抹锋利直穿透了心房。令她廿余载来暗藏于心的一切霎时众目昭彰,再也无从遁逃。 “本宫······谢过遗珠姑娘!” 被那眸光一望,落雨顿觉胸口似有千钧压下无从呼吸。僵硬的身子蓦地一软,“扑通”一声跌跪在遗珠面前,恳谢之言于那一跪间情不自禁溜出了口。 “娘娘这是做甚么,快起来!” 重重一跪惊了众人。莫说贤妃是有身子的人,古来主仆自有尊卑,千百载来哪有主子跪婢子的道理?而眼前一切确确实实为真,贵为妃位的女子竟给自己贴身侍俾下跪,要是传了出去,却不知是笑闻还是羞耻,若是后者,怕是这个宫女的命再难保了。 “娘娘,娘娘快起来!”遗珠又惊又怕,忙要将落雨扶起,奈何主子身子沉重,自己手臂本就单薄,又怕碰到腹中皇子不敢使力,却是如何都扶不起来。迎着众人目光只觉芒刺在背,情急之下竟也重重跪下,搀着落雨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已带了哭腔,“娘娘快起来,娘娘是陛下妃妾,怎的能跪奴婢?陛下若是怪罪,奴婢十条性命也偿不起,娘娘快起来,快起来啊!” “娘娘求你了,饶奴婢一命吧!” “啪!” 她急着搀扶主子手臂,却于对方袖间无意触到一物。感受其上透出的丝丝森寒,顿悟的心中竟是满满的难以置信。正要遮掩,谁知春衣质料轻薄如纱,指尖不经意地一碰,东西便从袖间径自滑落出来,一声清响掉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那是娘娘的东西!” 她着了慌,正要急忙去拣,却被琴儿抢身探过,将东西一把拿在了手里。琴儿是有身手的,虽离着远些,身形的迅捷却是谁也不及。眼见她将物什恭敬呈给皇后,遗珠顿时心下大急,不管不敬与否,当下就剩跳脚直冲过去。 “掌门月令,果然在师姐手里。” 手中之物是一枚令牌,通体呈现奇异月白之色,无从辨认材质,但一眼便能断其质地密厚坚实,绝非寻常之物。静捧细看,但见其上镌绘凌霄踯躅,雕刻栩栩,走笔如生,两花勒缠一处,宛如同根并蒂,连枝共生,却又若即若离,乍疏乍合,描勒一周直至右上方处蔓枝长攀,躇蕊垂落,却是天地之差,终成殊途永隔:“一门一令,一派一信。望月令于望月宫之轻重,望月门人上下皆知。师姐一直藏于身上却未声张,当真行事沉着。” 望月令,也称掌门月令,乃望月宫掌门所持之物。望月宫中上下人等全依此物听差号令,无之则不得。 “难怪掌门被琰帝成日欺侮也不敢悖逆,原来是无从悖逆。”她那个师姐的性子她最是清楚,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的道理,就是天家老子也要忍让三分的霸道性子,却被一个昏聩之君那般侮辱,竟是因她没有搬兵起乱的调令,说来也当真好笑,“宫主向爱争强斗狠,在宫里时除了师父谁也不让。如今纵霸一方,却被个暴君欺在头上。想来她为这令牌早已寻得疯了,不想竟到了师姐手里。” “想来令牌,是师姐为师父入殓时拿到的吧?”紧盯落雨茫然无措的面庞,见对方不置可否,飞雪了然一笑,“师姐不慕功名,却暗藏可调一方兵马的望月令于己手,既不是为宫主之位,莫非是为了兵权,还是为了将之献予陛下邀功论赏,好为皇子谋夺储君之位,亦或······正宫的位子?” 话一出口,屋内屋外一众宫人侍卫尽皆埋首叩拜,以头戗地直要扎进砖缝里,有些胆子薄的已然瑟瑟发抖起来。落雨更是失神坐在地上,不过顷刻工夫,额头冷汗便簌簌直落,直令人看了心惊。 “娘娘······喝药······” 不知何时,药房煎药的侍人已将药端来。闻得那一句惊天之言,再看向挺着肚子坐在冰冷石板上的贤妃,更是紧张不已。奈何依皇后这般待耗下去,不知要等上多久,若药凉了喝得贤妃不适,律下严苛的遗珠姑姑又该狠手责打自己,只得硬着头皮端药步了进去:“娘娘该喝药了······” “等等。” 经过飞雪身边时,鼻端飘过一股清苦药香。若论常人而言药味本都如此,并无甚稀奇,而论精通药理之人,却是嗅出了当中蹊跷:“把药拿过来。” 宫人蓦地一吓,心下害怕,却不敢不从,忙托着手中玉盘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阿胶、杜仲、茯苓、白术······”拿起药碗凑近鼻端轻嗅,飞雪启唇,微微抿了一口药汁,不疾不徐细品,“续断、砂仁、白及、半夏······为何还有藜芦与乌头?”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宫人“扑通”跪下,磕头磕得石板“咚咚”作响。一众宫人有的不明所以,而但凡稍懂岐黄之人,则尽皆便了颜色。 乌头,即附子,又名五毒。性辛,大热,有毒,药性甚烈,妊娠禁用,最忌与白及半夏同服,违之疾状尤甚,多之则其命堪危,微息奄奄,厝火积薪,朝难虑夕矣。 “娘娘饶命,奴婢只负责煎药,对药罐里放了什么一概不知!”宫人不住磕头,再抬头时,额际已是一片青紫,“药罐是内侍递来的,中间经了几道手,许是药罐上做了手脚也不一定!真的不是奴婢做的,还望娘娘明察!” 那一声“药罐”一连说了三遍,众人面色更是煞白。世人皆言沧延新后体弱多病,是个连床都起不来的药罐。心知正主避讳这个字眼,宫中对此令措新词代替。起初称作“药盏”,但“药盏”听来像是“要斩”,颇为不吉,又因熬药的大罐为陶所制,便换做“药陶”。陶罐陶罐,倒也顾名思义,时日久些顺了口,宫里上下便再无人药罐药罐地唤着,谁知竟被一个宫女于惊慌之下犯了忌讳,还是于皇后面前。触了凤怒,该不知这个还没正宫年岁大小的小小宫婢如何收场。 “小小女子口舌伶俐。师姐宫里的人,连一个煎药的婢子都如此不凡,陛下果真是偏心的。” 话中隐含的妒意嘲讽直让人从头冷至脚底。秀眉微颦,飞雪俯视跪伏裾下的宫人,樱白巧薄的唇瓣轻启一道缝隙,转瞬翕合:“你叫什么?” “木、木枝······”明知故问多此一举,宫女有一瞬的怔愣,为了做足,索性一五一十地答。 周围不禁一阵低笑。这个名字当真奇怪,女儿家叫珍珠翡翠的不少,木枝,干枯的树杈子,难怪生得干瘪······ 闻见四周勉强压制的笑声,木枝脸都羞红了。自入甘霖宫起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当差的服侍的,但凡是宫里的人,都爱笑她的名字,又见她年纪尚小人又枯瘦,也都爱欺负她。对于那些足足高出自己一头之多的宫人侍卫,她最是怕极。此番笑话传到幽兰苑去,更是不好收场。 “元中之气足者,大可陪琴儿姑娘练练身手。” 清冷之声沉沉而出。但见皇后稍有愠怒,一众宫人尽皆咋舌,噤若寒蝉般缄默,就剩用蹭地的腌臜袖子捂口了。 “江舸中游,得与同舟,吾本舟子,不訾耻诟。山有木兮,木有枝囿,心悦君兮,君何知否?”简单两字细细品味,竟也口齿生香,飞雪静静吟诵,倏而笑得玩味,“江中赛舸,孰与同舟,孤叶翩然,倾与何洲?姑娘身世如此凄凉,又于宫中遭人欺侮,好生可怜。既是如此,不若令择归处。素闻甘霖宫春润旖旎,于吾看来,不过如此。倒是季冉,于兰苑中植了花草,正自无人打理,姑娘若能统顾,倒也是桩美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告诉我,这碗药是谁递给你的?” 室中顿时鸦雀无声。甘霖宫中宫人上百,这药自太医院起经过数人之手,若要计较,怕是许多人都会有嫌。此般还好,就怕那小宫女情急之下张口乱咬,若是指中了自己,当真百口莫辩。 “奴、奴婢不知。” 看了看落雨,瞥了眼飞雪,惊恐含泪的眸子却于最后一瞬望向了遗珠。好生焦灼了半晌,木枝终是一口咬定,颤抖着身子俯身拜下:“奴婢成日遭人欺辱,甚是胆小,日里当差从不敢抬头看人,只接了药罐盛水煮药。药是谁递来的,奴婢当真不知。” “那双手,你可认得?” “奴婢不知。” “来人,”飞雪也不多问,抬袖一挥,“拖出去打死。” “娘娘,娘娘饶命啊!”木枝惊得眼前一黑,却于昏厥前的最后一刻猛冲上去,一把抱住女子的腿哀求,“娘娘饶命,奴婢只是一时疏忽,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娘娘饶了奴婢,奴婢跟您去幽兰苑当差,奴婢为您做牛做马,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额际冷汗陡落,无端蹭了女子一身。然而女子只是傲然端立,任凭裙裾片片濡湿,却连看也不曾看上一眼。直至侍卫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拖走,凌厉的目光方才望向一直呆坐于地的落雨。 “姐妹一叙,别为个不懂事的宫人伤了兴致。”手一抬,立时有雕兰红漆锦盒呈上,打开后递到手中,却是琼莹所做的那盘糕点,“蒙陛下恩准荫蔽于寝宫避祸,多日不出未免乏味,做些茶点提提神也是好的。想着师姐最应进补,有意多备了些。上乘桂花糕粉几经研磨细如尘渺,着实费了许多心思,师姐当要赏面一尝才是。” 立时有宫人将玉盘接过,恭敬呈至落雨面前。色泽金黄,润亮中隐隐透出几许晶白,竟是上乘糕粉透出的莹莹光泽,无暇,却又可怖,便如面前孤傲静立的清冷女子,清丽韶芳怎奈浓妆艳抹,斜飞眼角黛勒描摹,曲画烟眉长纵无声,便是那一抹倾城,掩却几许纯明,凭增太多墨沉。而美人头上的硕大凤冠更是璎珞千坠,衔制繁复,被主人娇巧玲珑的身致称着,越发显出许多沉重,仿佛再添一棵羸羸朽草,便会将纤细脊骨压弯,韶柳般的脆弱,不堪春退秋来,盈盈沁握,夏雨冬雪,一载摧折。 若说何为母仪天下,无非是用瘦削骨立的双肩担起山河百里,江海浩殇,任那肩骨早已断折,仍不卸却千钧万斤,直至朽为黄土,任那山重之担再无支依,方终是放下。 “师姐为何不吃,莫非是嫌本宫手艺不佳,无甚胃口?”见落雨眸光黯然望向自己,飞雪心中一沉,话锋陡转直上青云,“还是觉得这茶点里加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怕伤了皇子,不敢下口?” 落雨顿时面色煞白。但见飞雪缓缓上前,径自于盘中拿起一块桂花糕,放于齿间轻轻一含,立时便有清甜香气飘散于屋中各处:“师姐不吃,本宫倒要先尝为快了,只是糕点甚为精致,入口即化,本想为师姐补补身子,谁知师姐颜面如此之大,只能便宜我这个病秧子了······” 落雨脸色更惨,几番威逼之下,终是将手抬起,慢慢伸向那碟精巧润亮的桂花糕。刚拿起一块指尖便是一颤,糕点掉落于地,沾了一地尘土。心中更是惊慌,深深吸气,她索性一横,抓了大把放入口中,待全咽下,仍惊魂未定地颤颤喘息。 “这才是好姐妹。”看那一盘糕点被她吃了大半,飞雪终于露出一丝笑靥,闻得宫外隐约传来的噼啪声,唇畔笑意越发深邃,“师姐若是喜欢,本宫时常做些送来,不知师姐喜欢什么点心,枣泥花糕可好?” “不劳皇后费心,臣妾宫中吃食尚足,足以皇子果腹······”妊娠之时最易敏感,杖打惨叫之声隐隐约约,听在落雨耳中却尤为清晰,闻那嘶嚎之声越发凄冽,更是难以消受,“天近日入,皇后操持过甚,早些回宫为上。臣妾身子不便,无从远送,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如此,本宫便不多留了。”将望月令收于袖中,飞雪微一颔首,“越近临盆越要小心,师姐行动不便,近日走动当仔细着些。掌门月令徒惹是非,能蒙邀赏,自也能招祸患。为了皇子,师姐还是不沾惹的好。” “阳乌晴好,师姐多出去走走也是无妨。遗珠姑娘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转身回宫,宫人依次鱼贯而出,少顷只余渺远清甜续续传来,“新纳妃嫔又如何?本宫一日为后,便不容她人欺侮于你。国储为孰,自也由本宫言说了算······” “她说了算,她倒有那个本事!” 待仪仗末尾消隐没于宫门朱扇之后,饶是过了许久,遗珠方开口说话。劝慰娘娘时皇后还未临驾,想着一番大逆之言竟被无端偷听了去,色厉内荏地一嗔:“立储立长,说什么都没用,她算个什么东西?何况有陛下在,那容得她插嘴?自不量力!” 不说难解心中愤怨,话一出口方觉失言,忙畏惧地向四周望了望。发现在自己惊恐得近乎失神时,屋内屋外的宫人内侍早已退得远远,便连侍立于门口的粗使婢子也尽数遛了开去。毕竟于宫里这种是非之地的是非之事,换谁都想躲得远远,万一引火烧身殃及池鱼,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跑了正常,可这室中,分明还有一人,为何自己骂骂咧咧了半天,也无人劝上一句呢? “娘娘,您怎么啦?!” 这才发现方才的放诞之言竟一反寻常无人劝阻。身旁静得可怕,她转头看去,发现落雨挺着肚子倚倒榻旁,额抵床沿无力垂下,冷汗涔涔淌落面颊,她大吃一惊,跑上前唤她:“娘娘,娘娘!” “娘娘快醒醒,别吓着奴婢!”唤声于惊惧之下越发大了起来,但见主子一双妙目允自紧闭,顿时骇然,大声惊叫,“来人哪,快传太医来!娘娘晕倒了!快、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