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着青色的袍子,浓眉大眼,看起来并不文气但倒是憨厚朴实。他不住地搓手哈气,走到我面前,问道:“你是潇湘客?” 潇湘客者名号叫得我一个机灵:“不才正是。” “算卦十文钱?” 我点头如捣蒜。 看他冻得哆哆嗦嗦,手背通红布满龟裂,我翻腾出一个杯子,打开保温的水袋倒了些热水给他,客气道:“先喝点热水去去寒。” 他也不推让,接过杯子却没有将送进嘴里。 我想他一定是在怀疑水是不是被人下毒了,江湖里总有人爱动歪心眼子,让人不得不防。于是向他解释道:“这水是我平常喝的,没有毒。” 听完我这番解释,他便毫不犹豫地咕咚咕咚喝起水来。趁他喝水的功夫,我赶快在脑子里把算卦的说辞过了一遍,毕竟我平生第一次算卦,可千万别被人看出破绽来。 “请问阁下所求何事?” “只是想瞧一瞧最近运势如何。” 问过那人的生辰八字,我提笔将占卜的时间同他的生辰八字一并记下,将三枚铜钱合于双掌之中摇动。那人屏息闭目,双手合十放于头顶,气氛顿时凝重了不少。松手铜钱掉落至桌面,一个背,两个字,第一卦是少阳。再摇铜钱,第二卦是少阴。第三卦是少阳,第四卦是老阳。物极必反,老阳应当转阴,是个变爻。第五卦是少阴,第六卦是老阳。将变爻后的卦象重新写了一遍,我倒吸一口气。易经第三十六挂,上坤下离,主卦是离,地火明夷,是个中下卦。 我的眼皮眉毛狂跳不止,人人都说开门红,我怎么占出了个凶卦,若是被传开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那人蓦的睁开眼睛:“敢问卦象如何?” 我连连咳嗽,面色严肃:“地火明夷,中下卦。” 令我惊讶的是,他脸上浮现出释然的表情,继而问道:“此卦何解?” 我心一横,总之不能骗人家。 “百事阻滞,小人加害,遇事多迷惑,宜守,静待时机而动。” 看那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赶快按照卦象瞎诌了两句吉利话:“此卦并非没有转机,离为日,坤为地,日落平地,多阴少阳,光辉埋没,谓之明夷。但光明自在人心,若是阁下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时来运转后光明正义必当爆发出力量,战胜邪恶。收敛光芒是为了自保实力,越是时运艰难,阁下越应当坚守内心正道。大丈夫应当能屈能伸,但邪不压正,待来日霁月出云,阁下定能得偿所愿。” 他扔下几枚铜钱,抬袖拱手:“某知道了,多谢。” 我回礼:“愿阁下早日渡过难关,守得云开见月明。” 捏着几枚铜钱,冷风呼啦呼啦地吹。对面的卖艺的瞎子正拉着《二泉映月》,那凄凉的曲调配上他揪心的表情引得路人纷纷向他身前的篮子里投钱,听着琴声我心里似乎能拧出苦涩忧愁来。 走到瞎子面前,我无奈地扶额:“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算卦的铺子刚刚开业,就在您对面,只是算卦的人门可罗雀。在下想冒昧请您拉两首吉利的曲子,讨个开门红。” 音调急转,《二泉映月》变成了节奏明快的《步步高》,听起来更加诡异。 对面换了吉利的曲子之后我的生意渐渐红火了起来,伴随着《步步高》、《喜相逢》、《凤阳花鼓》等等杂耍般的曲子,先是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坐到了我面前。她说什么半夜梦见狐狸敲门,是不是家里要出什么幺蛾子了。我让她抽了个签,竹签上的吉利话哄得她多给了我两文钱。接下来是位书生,她家娘子临盆在即,想要算一卦看看是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我心想,生男生女天注定,我算也没用。我把他娘子的运势编的天花乱坠,说什么一定能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将来能做大官光宗耀祖。那书生连声道谢,承诺若是他娘子生了男孩就给我送一面锦旗。 我笑得心虚。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对面来了个月白衣袍的年轻男子。我趁着落日余晖瞅了瞅他的衣饰,一尘不染的袍子,宫绦上拴着的玉佩上赫然是只展翅欲飞的朱雀。 心中暗道不妙,朱雀堂的人怎么来了。 再看看那弟子的眉眼,我不记得朱雀堂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可能是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新招来的弟子吧。他坐在摊前,笑得温文尔雅,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果然陈郢手底下的弟子都是温吞吞的面具脸。 我清了清嗓子,将嗓音压低,刻意装作雄浑的样子:“阁下是算卦、求签还是解梦?” “算卦。” “所求何事?” 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嗓音泠然:“明月天心楼能否自证清白。” 唐秋水已死,大战在即,明月天心楼如何自证清白?没被天下武林给灭了就是幸运的。明月天心楼内部倒是同仇敌忾,心中正气凛然。 我双手合十正摇着铜钱,这时候不远处一阵吵闹,马蹄声急,忽听得一声大喊:“把这个作妖的潇湘客给我拿下。”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我就被两个官兵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双手反剪在背后。铜钱哐啷啷掉在地上,我挣扎半晌矮了旁边官兵一顿拳打脚踢。 我委屈地都快哭了:“官老爷,草民就在街边上安安生生地算卦,没劫财没劫色,草民是良民。” 高头大马上的知县冷哼一声:“你是良民,说出来谁会信。把他给我带走。” 我吓得面如土色:“官老爷,草民冤枉,草民冤枉,草民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潇湘客你装得真好啊。唐轩怎么死了?” 我更冤枉了,我压根不认识什么唐轩,真是祸从天上来。 “草民冤枉啊,什么唐轩,草民不认识他啊,草民哪儿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知县眯了眯眼睛:“那本官告诉你,唐轩今天在你这儿算完卦之后就死了,唐门下午到击鼓鸣冤,告诉本官人是你杀的。” 凶卦,果然是凶卦啊。凶卦引祸上身,凶卦有损阴德,凶卦算死了人还把自己套进去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街上的行人全都聚拢了过来。在外围的探头探脑,往人缝里钻来钻去。我从未看见自己算卦的摊子前有这么多人,连买菜的菜贩子也停下了吆喝声,丢下菜摊子往人群中赶来。人们看见知县大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发出一阵阵赞叹之声。什么知县大人断案如神,知县大人英明神武,知县大人气度不凡,知县大人是百姓父母官云云。 在亢奋的情绪下,有人砸了我的招牌,我心里一阵疼,二两银子就这样被糟蹋了。 我的脸上迎来了白菜帮子、臭鸡蛋、石头的狂轰滥炸,民众内心激愤,指着我就开骂道:“你这个坑钱害命的江湖骗子,不仅算卦骗人还杀人。” “看你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怎忒多歹毒。” 这时候对面应景地响起了《苦闷之讴》的曲调,北风一吹,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配上那凄凉的调子正符合我此时生无可恋的心境。 因唐秋水的缘故,唐门是知道我还活着的。但唐门是如何知道我从荆州回来的,他们分明是想要置我于死地,报三年前唐秋月之大仇。要我死、要石决明死、要陈郢死,要明月天心楼陪葬。 其余人的死活我管不了也懒得管,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先把自己渡了再说。 我继续辩解道:“唐门说是我杀的人就是我杀的人?我还说是唐门栽赃嫁祸呢,哪有这样断案的,这是冤案,冤案。” 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搅蛮缠,不知悔改,带走。” “草民说的是实话啊,唐轩就在草民这儿算了一卦,唐轩可能是自己不想活于是死了啊,这跟草民有什么关系啊。” 病急乱投医,我对着那个找我算卦的朱雀堂弟子投去求助的眼神:“这位小兄弟,我是冤枉的,我是良民,你快给我做个证,跟官老爷说说好话。”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带走。” 知县大手一挥,县衙一众皂吏点头哈腰地聚集在他的高头大马周围,衬托得知县大人威风凛凛。 “还有他桌子上所有东西,好好给本官搜一遍,保护现场,然后把他家给抄了。” 围观百姓间响起一阵阵拍手叫好声。 就这样,我梗着脖子,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顶着一脑袋臭鸡蛋,被衙役扔进了临安府县衙的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