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豫离冷哼。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这时候门外衙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公堂,支支吾吾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钱知县的眉毛不耐烦地立了起来怒斥道:“有话快说,支支吾吾地成何体统。” “是大人,今天上午城东边死了个女人,据那边住着的人说,那女人是邢豫离的相好。” 邢豫离的眸子忽然暗淡了下来,身子一软差点倒下去,幸好有衙役服了他一把。 钱知县拧起眉头:“人在哪儿呢。” 衙役道:“就在停尸房放着呢。” 钱知县大手一挥:“还不赶快给本知县拖进来。” 衙役唯唯诺诺应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钱知县刚喝了口茶,准备开口发问,这时候又听见一声大叫:“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又有衙役跌跌撞撞地冲进公堂,他跑得太快没留意进门处的门槛,于是乎摔了个狗吃屎。 这下全公堂的人目光全都转移到了那个绊倒在地的衙役身上,气氛安静地诡异。 钱知县拍桌而起:“慌慌张张地作甚,又有谁死了。” 那衙役跪在地上颤声说:“是知州大人来了,知州大人马上就进来了。” 钱知县呆若木鸡,跌坐在椅子上。 石决明端起茶盏,马上有衙役殷勤地为他倒茶,他慢条斯理地吹着刚倒好的茶,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钱知县赶忙起身,带领县衙内众人朝着门口的方向跪下,齐声道:“知州大人。” 只见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负手走进公堂,看见跪着的一众属下,颇为惊诧地说:“本知州不过是随意走走,在京时甚是想念临安的风土人情,你们该审案子审案子,本知州就是来溜达溜达。” 我看那钱知县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活像一只缩在壳子里的乌龟。又是管军、又是知州,我估摸着他小小的县衙一整年都没来过什么关键人物,今天也不知是刮了了什么风,吹来了两尊阎王爷。 钱知县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不知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石决明放下茶盏,理理衣袍从座位上起身,向知州大人拱手一拜:“杜大人别来无恙。” 杜知州回礼:“石管军客气了,杜某冒昧问一句石管军此时不在北境督战,怎有时间光临这小小县衙?” 石决明笑容爽朗:“实不相瞒,石某想在上任前同友人辞别,故向圣上告了三日假,改道临安。” 杜知州感叹道:“石管军真是重情重义啊,官场人情凉薄,石管军这份情谊真是难得。想想杜某的知己,被弹劾的被弹劾,被流放的被流放,最后只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唉。” 石决明不卑不亢道:“杜大人谬赞,石某坚信,若是真心待人,石头都能被焐化。” 杜知州终于发现了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县衙众人,又慈祥地说:“诸位快快请起,审案子是正事。” 钱知县诚惶诚恐地谢过杜知县,叫人搬了椅子,沏好香茶,请杜知州入座。杜知县搓搓手坐到了石决明边上,两人对视一番各自吃茶。 这边两位衙役抬着一具早已没有温度的尸体进了公堂,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在地上,规矩地退出门外。接着又走进来一位端着托盘的衙役,盘子里摆放着蒙面用的黑色巾布,是防止尸体上散发出的异味和毒气。 杜大人、石决明、钱知县纷纷用巾布蒙好口鼻,沦为阶下囚的我当然没这样高级的待遇。钱知县和杜大人大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尸体,石决明则是瞥了一眼,又回到座位上喝茶了。 尸体干干净净,唯有口鼻处泛着黑色,是鲜血干掉的痕迹。逝者面容安详,似是睡着了一般。 我心道,这尸首早不是原貌,被人狸猫换太子了也说不定,现在拖到公堂上装模作样地着实看不出什么。 钱知县清了清嗓子,对邢豫离说:“邢公子,这尸首是否是你的故人?” 邢豫离蹲在尸首旁边,上上下下细细地看那合上眼睛早已没了心跳的女子。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冰冷的肌肤,手停在半空,末了还是缩了回去。之后他双眼空洞,呆呆地盯着那尸首的脸,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狂笑出声。 他摇头慨叹:“这都是报应,是我的报应。” 地上抹眼泪的唐孙氏这时候也不哭了,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邢豫离。 确认了尸首的身份,邢豫离便把整件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事情要追溯到回春堂被烧之前。回春堂前堂主邢回春原配妻子早逝,只留下邢豫离唯一一个儿子。妻子去后邢回春便开始流连于风月之地,每天晚上耽于犬马声色。某次和佳人花前月下之后,邢回春带回来一位美娇娘,名唤素芜,不久就将她纳入府中。这素芜正是现在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邢回春对自己的小儿子疼爱有佳,然而不知怎么,小儿子邢豫离和自己新纳的小妾素芜厮混在了一起。起初邢回春不相信,直至听到下人不断嚼舌根子,方才怀疑。纸包不住火,邢回春终于亲眼看到了春宫现场,看到了自己脑袋上泛出来的老绿色,气急了的邢回春狠狠打了邢豫离一顿,邢豫离从小连父亲半句训都没收过,由此生恨。 雪上加霜的是,回春堂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明月天心楼逐渐抢走了回春堂的客户,断了回春堂的生意。一气之下,邢回春将怒火全都发在了明月天心楼楼主陈郢身上。这时唐秋水不知从哪儿知道了邢回春的私事,告诉邢回春只要雇我为杀手就一定能杀掉陈郢,杀完陈郢他还能帮邢回春摆平家里的丑事。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邢回春当然没有答应唐秋水。唐秋水拿邢回春被戴绿帽子的事为威胁,若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把这件事宣扬出来,让邢回春在江湖上没法做人,彻底断送回春堂的生意。邢回春只好答应了唐秋水,于是就有了雇我杀陈郢这档子事。 本来唐秋水打算借我之手杀掉陈郢,如果陈郢死不了就是我死,总之都能报他的大仇,然后放一把火烧了回春堂灭口。但他显然没有料到陈郢竟然没被我杀死,我也没被陈郢关起来反而跑了出来。等我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回春堂着了火,邢豫离跑了出来。唐秋水放火的时候穿着白衣,邢豫离对着我又砍又叫,显然把我当成了放火的人。最后为什么放火的人成了石决明,是因为素芜竟然在唐秋水手里。唐秋水威胁邢豫离说,若是说出来是他放的火,他就杀了素芜,将邢豫离的丑事捅出来。邢豫离见好不容易能和素芜浪迹天涯,不如卖唐秋水个人情。 因石决明天天穿着白袍子招摇过市,再加上明月天心楼和回春堂本身有些争纷,他早就看石决明不顺眼,屎盆子最终扣在了石决明脑袋上。其实最初在慌乱中邢豫离就把我认成了石决明。而且邢豫离发现若是嫁祸石决明,他还能再敲诈明月天心楼一笔,也能让明月天心楼的生意冷淡几分。 邢回春只有一个儿子,邢豫离不等于白白捡了祖上的生意。邢豫离在临安城东买了处宅子,一边管着回春堂的生意,一边和素芜谈情说爱。好日子不过三个月,唐秋水死了之后,唐门的人找上他来,要他在公堂上做伪证,要挟的手段与唐秋水如出一辙。唐轩是唐门的一枚棋子,必死无疑,目的是为了把我给弄死。至于唐门为什么要弄死我,大概是为了报唐秋月之仇吧。他们弄死我的机会如此之多,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也是个谜团。唐轩先行服毒,邢豫离配合造谣,本来我已经百口莫辩了,偏偏在这时候素芜死了。邢豫离做多了亏心事,见心爱之人已逝,万念俱灰,便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至于成了寡妇的唐孙氏,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邢豫离苦笑一声:“邢某此生罪大恶极,素芜已去,邢某再无颜面活在世上。”说完咚地一下撞上柱子,待众人阻拦之时,人已断了气。掰开他的嘴巴,撞柱之前他咬了舌头。 唐孙氏听得云里雾里,听到唐轩是自杀而死,哇地一下又哭了出来。钱知县耐着性子好一顿劝,唐孙氏反倒越哭越厉害。 钱知县冷汗连连,若是石决明不来,素芜不死,他又判了一件冤案。 唐孙氏,当然是由县衙出钱安抚。 案子已然了结,杜大人起身理理官府,对石决明笑道:“石管军在我这两浙西路杭州临安府,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 石决明道:“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没点故事才是怪事。” 杜大人点点头,神色温和:“不知石管军用膳否,若是没用膳不如跟着杜某到府里用些便饭。” 石决明顺着杆子就爬:“那石某多谢杜大人了。” 钱知县站在一旁点头哈腰,终于送走了两位阎王。 我也走了出去,打算洗洗浑身的臭鸡蛋味。摸摸嘴上的假胡子,呵竟然没掉。 迈出县衙,我看到天上飘起了雪花,但阳光依然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