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烟雾缭绕,我用半筐皂角狠命洗了三遍头发,方才把一脑袋臭鸡蛋味儿洗干净。将半干的头发披散在浴桶外,头靠在浴桶壁上,我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从花篮里抓了把玫瑰花瓣恹恹地扔进水里。 某传奇小说中曾提到,西域胡商贩卖的玫瑰露是上等的香料,由十种玫瑰萃取而成,掺了珍珠粉和皂角,在水中滴上一滴便能飘香满室。不仅如此,佳人用了玫瑰露皮肤细嫩若出水芙蓉;男子用了玫瑰露浑身精神舒爽;老者用了玫瑰露定能面露红光,年轻十岁。每年西域小国来我□□上贡之时,贡品中必有玫瑰露。后宫较低等位的嫔妃们都不一定能用上这玫瑰露,只有圣上、太后、皇后、皇贵妃才能每次沐浴的时候都能享受玫瑰露的芳香。 我看了看被我洗黑了的洗澡水,要是我的洗澡水里能有半滴玫瑰露该多好。 我赶快打了自己一巴掌,还想着玫瑰露,洗完这回澡,我连吃饭的钱都不够,能不能在临安城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我左思右想,算卦这事我是做不来了,人人都知道潇湘客是骗子,我的一世英名早就被邢豫离和唐轩败光了。我思忖我这字写得还算端正,虽然没什么风骨和精气神,但抄书还是可以的。我相信盗版书书商没胆量也花不起钱将书送进刻坊,那人工手抄可能能发挥不少作用。 不成不成,万一盗版书上被官府给查了,我岂不是又得在大牢里蹲几天。 拖着泡浮囊的身子,我换上中衣,翘着二郎腿,歪在床上。不管怎么着,睡顿饱觉,我可以和周公探讨一番今后的谋生之路。 我闭上眼睛,梦中我来到了怡红山庄,点了一壶花雕酒,要了烤羊腿、荷塘月色,吃累了还有可人儿在我边上殷勤地捶腿。怡红山庄最近不知道从哪个番邦搞来一大堆胡姬,她们身形苗条高挑,胸大肤白,媚眼如丝。我摇晃摇晃脑袋,一位胡姬便走到我身后为我捏肩,手法轻重适度,弄得我舒服地哼哼起来。还有一位胡姬将剥好皮的水晶葡萄送进我嘴里,冰镇过的水晶葡萄晶莹剔透,咬下去汁水四溢,甜的发齁。配上胡姬的纤纤素手,别有一番风情。我正和怀中的温香软玉眉来眼去的时候,突然有人咚咚咚地跑上楼,呐喊道:“潇湘客,哪里跑。”我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胡姬惊叫一声,然后血喷了我一脸。接着,我发现怡红山庄燃起了大火,熊熊烈火中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那火却烧不到我身上。我听见有个声音讥笑着说:“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啊,这是你的罪孽,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因你而死,我要让你永生永世活在愧疚之中。” 我猛地惊醒,冷汗将里衣尽数濡湿,账外烛影摇曳。 门外有人咚咚咚敲门。 拢了拢头发,我披上外袍,将头探出床幔,清了清嗓子:“阁下何许人也?” “石大人在醉翁阁三楼定下了雅间,望阿瑾姑娘今日戊时能赏个脸。” 我拉开门,一黑衣汉子笔直地杵在我面前,神色漠然如同一根棍子,我认得出他是今日堂审时站在石决明身后的带刀侍卫。 我含笑:“恭敬不如从命,草民多谢石大人,定然不会爽约。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黑衣汉子从怀中摸出一本精致的册子干巴巴地递给我:“这是名帖。” 我接过名帖,名帖素色封面,内页里的字龙飞凤舞墨汁淋漓。 我拱手一揖:“多谢。天气寒凉,阁下不妨进屋吃一杯暖茶再走。” 黑衣汉子回礼,继续冷着一张脸:“某谢过姑娘,姑娘客气,某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送走了石决明的狗腿子,冷风从门扉吹进来,我顿时睡意全无,清醒了不少。转身回去收拾床榻,叠好被子,掀起枕头打算抹平床单的时候,我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封信。牛皮色信封,上面写着四个字“阿瑾亲启”。 那是唐秋水的手书。 那个和我在面摊上吃面,在酒肆里划拳不醉不归,在我筋脉尽数断尽形如废人时使出浑身解数让我能行动自如,永远带着狡黠,眼睛泛着蓝色的年轻人,已经走了整整两个月。 他静静地睡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是我亲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我眼睛有些涩涩的。深吸了几口气,我坐在桌子前,颤抖着手取出封在信函中的几张薄纸。紧紧攥着,怕弄皱了平整的信纸;轻轻抚着,怕无法安放那沉甸甸的重量;双手托着,怕它会变成一只蝴蝶,乘着风飞走。 习惯了多年的陪伴,当它默默消失的时候,才惊觉时光早已流逝,朱颜不再,音容笑貌只得在记忆中回味,原来他一直存在。 我咬咬嘴唇,挤出一抹笑容,自言自语道:“唐秋水,别来无恙。” 「阿瑾亲启,秋水与君诀别。 骗你了这么长时间,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应当知道真相。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番我不会再骗你了。是我带着唐门上山将荆门一把火烧了,是我喂你吃了一种药,让你忘记了先前的种种。你给荆门去的信,我一封都没有寄过,好在回我死了,你骂我我也听不见。邢回春那日雇你,是我安排的,回春堂是我灭的,藏剑山庄也是我灭的,江湖上栽赃石决明的那几桩案子都是我做的。 去金陵路上的那次偷袭,本想让陈郢丧命于我沾了毒的暗器下,只是没想到你为他挡住了。到那时我终于知晓,自己原来一直站在局外。就像我买到了一个好看的话本,我摩挲着字迹,嗅着墨香,日夜想着那故事,然而我却不是故事中的人,最多也只是看看罢了。即便是兴起想要提笔续写,那也不是故事原本的内容。 你莫要责怪陈郢,也莫要迁怒石决明,那日我早服了毒,,我握着陈郢的手,将他的剑送进了自己的胸膛,我自私地觉得,若是这样你便能恨陈郢一辈子。当你吃完解药想起他对你做的一切,你会更加恨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余下不多说了,只是希望在夜深人静之时,你还能想起我这么一个故人。不要再执着旧事了,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太任性了些。若是今后还要行走江湖,记得收敛些性子,别再接那些杀人的单子了。像我这种双手沾满鲜血欺世盗名之人,活着的时候总觉得阴风阵阵有鬼魂向我索命,死后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没办法转世投胎。先前的种种,皆我的不是,在这里赔罪。 惠存 秋水绝笔」 合上信纸,我开了一坛酒。半坛子倒在唐秋水的坟前,剩下半坛子我咕咚咕咚仰脖子喝了下去。 我摔碎酒坛子,道了一句:“多谢。” 说完这句,我翻身上马,赴约醉翁阁。 我早就知道人是唐秋水杀的,火是唐秋水放的,只是当他亲口承认之时,心中如打翻了的调料五味杂陈。 他挑着嘴角笑的时候,应当是很累吧。 我应当听他的话,若不是我执意要接下邢回春那单子,想必现在该是和唐秋水对坐饮酒不醉不归,大谈最近看到什么新鲜话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夜真是长,北风又紧了些,吹得我衣袍烈烈作响。枯枝伸向天空,被大红灯笼照得明亮,却甚是萧疏。 道谢的话语,唐秋水应当听见了吧。 街市仍是热闹嘈杂,我骑在马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回望灯火阑珊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