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真站在院子里等我,我一下轿辇,就看见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顺势拉住了我的手,笑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姐姐盼来了!怎么后来就没来往过呢?” 她一上来就这么热情,叫我一时难以招架,遂看着她笑了一笑,搪塞过去。 云真仍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挽了我的手,笑道:“自那次见面之后,我觉得和姐姐很投缘,总想着能不能亲近亲近,谁知又不得机会呢!所以唐突下了那张请帖,姐姐可别介意啊!” 我侧头一笑:“怎会?” 她拉着我进了屋子,和我先是闲扯了好一顿的家长里短,听说我的七姐定了人家,又问了一通有的没的,渐渐快把我问得耐烦不住了。 视线随意落在屋子一角的画筒上,随口笑道:“妹妹也爱收藏字画?” 云真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笑道:“我那是闹着玩的,倒是我大哥三哥,深谙此道呢!”因问我:“姐姐说一个‘也’字,是为着姐姐爱这些字画么?” 我抿嘴一笑,跟着谦虚起来:“我也不过是玩玩,谁又认真呢?” 心里却深不以为然。 在庵里的时候,我就常抄写佛经,偶尔也会焚香沐浴之后,亲绘佛祖菩萨的圣容。那时虽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后来回到家里,翻出许多祖父当年的旧迹来,就跟着临摹起来。 据说祖父当年的书画颇有雅名,字有骨而劲,画有格而风。 我的字画,一直承袭着祖父的雅名,片刻也不敢懈怠,比起跟着父亲学书字的畹华,甚至还更胜一筹。 云真笑一笑,见实在没有可玩的了,就让丫鬟铺了笔墨纸砚来,黏搭着我撒娇笑道:“好姐姐,你既喜欢这些,帮我画幅画吧!” 我也笑了:“真个儿的!画是一时半刻能画好的?” 云真赖着我,将一张小脸贴到我肩上,笑道:“姐姐只当疼我了!” 她抬着那双凤眼巴巴地看着我,那个角度,很像是林琰俯下身时的样子。我看着,一时恍惚不已,不等清醒过来,已经答应了她:“……好吧!” 林云真跳了起来,拍手笑道:“白芙姐姐真好!” 我顺手在她脸颊鬓发上摸了一摸,她孩子气的样子,真是讨人喜欢极了。 丫鬟收拾好后请我们移步耳房。 仍是云真兴冲冲拉了我往前走,不忘回头和我笑道:“耳房暖和些,自冷了,我平时看书做针线,都是在那儿呢!” 耳房果然比她的卧房暖和些,里面摆了两排书架,架子上放的书不多,大多是些竹雕玉刻,妆点屋子的。我看到有一只根雕的童子钓鱼,雕得委实活灵活现,那童子的样子更是顽皮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是三哥哥有一次外出给我带回来的,姐姐你说是不是很好?”云真注意到我打量那个竹雕,便笑道,“我也爱得很,特地摆在这儿,没的磕碰坏了。” 我抿一抿嘴,涩涩应了一声:“真好。” 她没注意到我的反常,拉着我在桌边摁着坐下了,笑道:“姐姐,我给你研磨吧!你要什么颜色,同我说就是了。” 小姑娘毛手毛脚的,不是顺手碰了架子就是牵连了碟儿,我哪里还好再劳动她?遂笑道:“不如帮我焚点香吧,若是有檀香,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云真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去了。 我给自己磨了点墨,配了些颜色放在一旁,盯着铺平的宣纸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拿过笔来信手勾勒起来。 屋子里也开始慢慢弥漫起醇和的檀香的香雾,袅袅绕绕,如在西方宝地一般。 我瞥了一眼那香雾,便越发安下心来作画。 渐入佳境,身边的事情一概的也都不知道,也都顾不上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了,俯了半日的身子直了一直,就听耳畔有人笑道:“画的是我们上次同去望月的河畔么?” 我脸上顿时一红,飞快地转过身去,正对上他笑意满满的双眸。 “你什么时候来的?都不出声,倒吓我一跳。”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抱了几分羞赫。 林琰亦含笑说道:“我在你身后站了半日,你连动也不动一下,还说我吓你?” 他探头去望我的画。 我自知自己画得不好,连忙护住不让看,抢白他:“谁许你看了?” 林琰轻笑:“早看到了,你现护着有什么用?”他在我鼻尖弹了一下,轻轻的,但使我骨头都酥了:“你画的不错嘛,看着还有几分李营丘的味道,疏旷远达,不像出自女儿手笔呢!”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垂头敛眉一笑,说道:“祖父在字画上颇有心得,我是跟着祖父学的。若论起祖父师承哪一派,我倒也不能知道了。” 他摩挲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笑道:“好是好,就是笔锋不够有力,下笔有些黏黏答答的。” 这评价很对,因而我点头:“确实每次刚下笔的时候,手要发抖。” 林琰从我手中接过笔来,端详一番我画了一半的画,便为我补上了渔船人家还有一轮弯月,展眉一笑,说道:“这就好了!” 我再满意不过,连忙抬头要叫云真来看,谁知四下寻了一番,哪还有云真的身影。就听林琰一旁凉凉笑道:“你当她真耐得住这半日的无趣呢?早跑了!” 我莞尔:“四姑娘真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烦得很,不是你妹妹,你不晓得!”林琰虽是抱怨,但我看得出,他其实很疼爱这个妹妹。 说着,林琰忽然挑眉一笑,问我:“公坚同我说看见过你,是几时的事?” 我最不喜欢他提起石屹,更不喜欢他把我和石屹摆在一起说,因而做出一副不屑的姿态来,说道:“不过偶然间撞见过一次罢了。” 他缓缓倚了桌子,抱起双臂来笑道:“这也罢了,怎么我们请你转话给令弟,便一点音讯消息也没有了?” 我愕然抬眼:“你们?” 林琰笑道:“过几日我们兄弟几个秋猎,公坚的从弟和令弟畹华玩得很好,我就说有机会也邀了畹华一起来,公坚说已请你转达了,等了这些日子也没个答复。” 他突然凑到我眼前,就那么肆意地笑着:“白芙,你们姐弟的架子够大的啊?”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得快得不像话。 他的笑容越发近了,眼看贴上我的脸。我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在他要贴上来的那一刻,飞快地转过了脸去,面容上火烧云一般的热。 耳边的热气渐渐的退去了,我才慢慢转过脸来,只不敢对视他的眼,扭着衣角说道:“石大公子跟我说的时候,本是记得的,谁知后来竟给忘了。若是畹华知道了,必定是很乐意的,他也不是个耐得住冷清的孩子。” 林琰失笑起来,伸手扳过我的脸,使我无法躲避他的视线,笑道:“我知道你是忘了,只可惜公坚失魂落魄了好几日,这又怎么算呢?” 我奋力挣开他的手,瞋怪他一眼,再次转过脸去:“并不与我相干。” 这回,他与我俱不说话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得罪了他的时候,忽然手下摁着的画作被他抽走了,便倒退了两步,偷偷拿眼看他。正看见他重铺了一张宣纸,拿镇纸压住,转头来看我。 我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他盯了我片刻,笑道:“说你气性大,还不承认。这会子还恼呢?” 我羞惭不已,故意瞪他:“谁恼了?偏你爱编排我!” 林琰被我的窘迫乐到了,忍不住噗嗤一笑,见我脸都快黑了,才假惺惺的来哄我:“好了好了,我不说你就是了!你是宰相的肚子,让我撑撑船罢!” 他笑起来没正经的模样实在好看,我心都软了,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五脏六腑被熨得服服帖帖的,遂嫣然一笑,说道:“呸,胡说什么呢!” 谁知这回竟轮到他发怔了。 我自顾自笑着,见他不答我话,还以为说错了些什么,便朝他望了过去,竟对上了他痴痴怔怔的目光。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确认,他却已转开了视线。 遂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清咳两声,问我:“白芙,你擅长画什么?” 若论擅长,花鸟倒比人物、山水强些,便老老实实说道:“画兰花罢。” 他便笑了,将笔递给我:“画给我看看。” 我端着一份矜持,抿嘴说道:“画得不好。” 林琰哄我:“好不好的,我看过再说。” 架不住他几声温存软语,我握住笔顿了一顿,就往纸上落去。不想他的视线着实灼热,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万分,我心里不由地一慌,一笔下去,已经斜斜抖抖飞了出去。 顿觉十二分的丢人可气。 就在我要撂笔不干的那一刹,手上一暖,遂呆住了。林琰从背后环住了我,用他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带着我描绘起来。 霎时泄了力,任凭他做主来画。 他靠得那么近,我甚至都不用侧头,目光只要微微的斜一斜,就能看见他低着头,认真的目光。他和我贴得那般的近,竟连我的后背心都暖和了,不似身处深秋,反倒像是在和煦的四月春光里。 迷迷糊糊,也不知这株兰花是如何画成的,就觉手上一轻,林琰已放开了我的手,笑着打趣我:“一点劲也舍不得出,就让我画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笑眼上不过片刻,便急急挪开了,慌忙掩饰似的说道:“我能画的,是你打岔。” 林琰朗声笑了起来:“好,都赖我。这次我不动了,你倒是画给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最不愿他看不起我,赌气抢过笔来,尖尖上润了点墨,稳一稳心神,不待思考,已向纸上画去。 这次画兰,全凭的本能,算不上画得最好,但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果然林琰仔细看了一看,笑着叹道:“确实很好,我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我微微有些得意:“祖父爱仿郑思肖的兰花,我便是学的他的。” 林琰故意板了脸训我:“若论郑思肖,那你还差得远呢!乳臭未干的,大言不惭说的都是些什么狂三狂四的?” 说完,我们都笑弯了腰。 好容易笑完这一阵,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因扯了扯他的袖管,说道:“崇谨,我这儿新做了一样的东西,和你换一换吧?”说着,取出一块贴得好好的帕子来递到他面前。 林琰不接帕子,反倒看了我一眼,似有古怪之意,刚要说什么,丫鬟却端了茶进来,便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