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房的时候,母亲正盯着两个丫鬟开箱翻拣布料,也没有注意到我进去。看那架势,并不像要和我秋后算总账。 轻轻唤了一声“母亲”,便在一旁的花架子下站住了。 母亲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和刚过去的敏儿说道:“这葱绿色的她压不住,穿在身上显得没精神,还是另挑个颜色的好。” 敏儿答了一声是,翻出一块料子来,背光处并不大看得分明,恍惚是水红色的。她举起那块料子对我笑道:“姑娘上前两步让我贴身看看。” 我摸不准这是要做什么,乖乖依言走到她面前。 敏儿将那料子往我身上一贴,仔细瞧了一瞧,笑道:“太太,还是这颜色好,显白呢!” “那就这匹吧!”母亲点了点头,颇为满意,“现在就交过去,叫他们赶紧做出来。” 敏儿答应了,抱着那匹缎子飞快地去了。 母亲转过身向我走来,一面问我:“这两天我叫他们盯着你吃乌鸡白凤丸的,你吃了么?”她和颜悦色,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温柔,倒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来。 “都吃了,双安都记着呢!” 我看见桌上摆了些小核桃,便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过一旁的小银锤子砸起核桃来。 没过一会儿,丫鬟慧儿扯了扯我的领角。我怔了一下,看向她:“怎么了?”慧儿摆摆手,悄悄指了一指正在喝茶的母亲,又向我使起眼色来。 我突然回味过来,敏儿来唤我的时候,分明说的是母亲有话问我。什么话,连敏儿慧儿她们都是这般的小心不安? 不情不愿丢了小锤子,站了起来,试探着唤道:“敏儿姐姐说母亲有话问我,是有什么……是孩儿有做的不周全的么?” 是为我向四婶学琵琶?抑或是为我长街等候风露中?还是为了更早的两次私会? 想到最后一层,大冷天的不由打了个寒噤,冷汗都快从脖子后面流下来了,手脚瞬间冰凉了。 母亲抬眼瞥了我一眼,反问我:“你有做了什么不周全的事么?” 若是从前,我底气尚足的日子里,势必是要义正言辞的摇一摇头,反驳一句“怎会”。可那般问心无愧的架势,我现在已经十分装不出来,眼下已分不出母亲是认真在反问我,还是随口的问了一句。 咬着嘴唇思量片刻,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孩儿说不好。” 谁知母亲听了竟莞尔一笑,说道:“你婶子都和我说了,若是你认真要学,就好好学吧!若是闹着玩的,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不要有的没的去烦扰你婶子!” “啊!”我轻叹一声,如释重负一般。 随即发现母亲正盯着我,似乎发觉我有些古怪,连忙摆出灿烂一笑来:“是了,孩儿是认真要学的。” 说着,顺势撒娇撒痴着坐到母亲的身边,挽了她的胳膊,甜甜笑道:“将来女儿学成了,头一个弹给母亲听!” 母亲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了一刮,也乐了。 笑过,就在我以为问话已完的时候,母亲忽然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张请帖递到我面前,问我:“你何时和林家的四小姐这般要好了?” 我一听到“林家”,不受控制,先把一张脸飞红了,忽然又意识到是母亲在问我有关林家的事,脸上的血色又一下子消退尽了。 “母、母亲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能明白?” 想不出好的主意,只好装傻。 母亲将那张请帖又往我面前递了一递。 那架势,在我看来,不像是在递一张请帖,反倒是像在递一把锐利的刀子,要把我的伪装生生地割下来。退缩一下,没奈何还是接了过来。 我微微颤抖着,将请帖取了出来。 是林云真送给我的,邀我过两日去林家说话,说是有个女儿间的绣工比赛,虽是闹着玩的,但很期待我去。并无什么其他的,不该说的话。 我抿着嘴将请帖塞了回去,放到母亲的膝盖上,不做声响。 母亲将请帖放到一旁,笑了:“我到不知道,你何时和林家的小姐这般要好了?难道你们常常私下有往来么?” 一听“私下”二字,我便耐不住了:“没有!” 母亲本无什么其他想法,见我反应这么大,不由地侧目乜了我一眼。我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更加紧张了,连忙整顿了一下衣裳,正襟危坐起来。 母亲却笑了:“我的儿!怎么还是这般的经不起玩笑?” 误打误撞,反倒微微给我以开脱了理由。 我一下抓住这句话做救命的稻草,故意装出严肃的模样:“儿是闺阁女儿,一时一刻谨记着祖母母亲的教诲,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母亲点了点头,又摇一摇头,弄得我云里雾里,这才笑道:“从前以为你要在佛祖面前清修一生的,所以故意才更加苛责你一点。但你如今既有了红尘之心,适当的也该玩笑玩笑,没的憋出病来。” 我摸不准这话有几分真心,遂讪讪点了点头,并不搭茬。 “看得出这位林家的四小姐和你投缘,既邀你,你便去去也无妨。” “真的?” 我忽然大喜过望。 去了林家,岂不是就和他靠得很近很近了? 若是有缘,是不是能再见上他一见? 母亲颔首,捏了捏我的笑得微微有些鼓起来的脸颊,说道:“只不要回来的太晚就好。” 我连忙站起来向母亲行礼称谢。 母亲指了我,和敏儿慧儿笑道:“你们瞧瞧她,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呢!一点脾气心思也藏不住!” 敏儿亦是笑道:“姑娘本来就还是孩子,太太不要太拘束了她才好。太太您看,姑娘笑起来多漂亮啊!” 母亲依言往我面上巡了一巡,笑道:“果然我们芙儿是个小美人呢!笑起来,更是漂亮呢!” 纵然我是激动得不行,还是为这一顿夸羞了一羞,又略略的有些骄傲自得起来。 母亲轻抚一抚我的脸颊,笑道:“好了,夸你一句,要上天了么?”我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身告退,母亲因说:“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要去哪儿?” 我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笑道:“下午点心吃多了,不想吃饭了。” 敏儿笑道:“姑娘一听可以出去玩,哪还愿意吃饭?”又拉了我的手笑我:“姑娘,醒醒吧!还要过两日呢!这会子还是在自己家里呢!” 我被她说破了心思也不恼,冲她做了个鬼脸,告了退就往门口走。 刚走到外屋,就被母亲唤住,说道:“我知道你高兴,只是去了人家家里,还是要斯文有礼,不要让人家笑话才好。” 我点点头,露出一笑:“孩儿省得的!” 还没走出两步,又被母亲唤住:“芙儿。” 母亲欲言又止,这幅模样很是罕见,我不由也收敛了许多,转过身来对着里屋问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么?” 过了良久,我以为母亲都不准备说了,却听她叹道:“我知道,你们父亲向来对你们女儿没什么要求,管教得却严苛不近人情。我几次和你父亲说过,只是没什么良效。”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这话你在我这里听过,记在心里就好,以后别放在嘴上——我对你,倒愿意你活泼些,快乐些,将来若有可能,再做出一番事业来,使我荣光荣光。” 我不解,反问道:“母亲说我做一番事业?怎么不寄望于畹华呢?” 母亲长吁一声,声音中似有几分惋惜:“若论聪明,你不逊于畹华。我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盼着畹华好,不盼着你好的?” 是啊,若我是个男儿,也可读书上进,兴许博出一个好前程来光耀门楣也未可知。可偏偏为何,赐我这一女儿身? 默了一默,摇头:“孩儿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事业来。” 什么事业?左不过是将来嫁一个好人家,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罢了。与千千万万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却笑了:“这你别问我,自己好好想想。便是我说了,万一你心里不情愿,那又不好了。我只让你想想,从前谢女蔡姬班婕妤都如何,你心里有个底就好。” 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不甚清醒。 纵然父亲感慨“书香门第,也出不了女状元”,哪又如何?父亲何时对我一碗水端平过? 若有可能,使我做出一番成绩,不负厚望,必要在父亲面前张扬一次,使他知道,纵我不是他最爱的孩子,也可以让他后悔今时今刻对我的轻视,让他以我为骄傲的。 自知道母亲对我给予厚望,我忽然胸口闷闷的有些想哭,却不难受,只是有些委屈。蒙蒙昏昏的过了这么久,我原以为以后也都是这样的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还有今日。 遂深吸一口气,笑了:“母亲,您看着吧,女儿将来必是要青史留名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忽然有了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望。 我不知道的是,那愿望在我心里扎了根,竟再也不能□□了。 从那以后的每一日,我都在告诫我自己,若不能成名,若只能庸庸碌碌的活着,我宁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