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滴答” …… 衣着单薄的少女蜷缩着身子躲在厚厚的衿被里,悄悄从被缝里看出去—— 夜幕里的闺房,门窗紧闭,铜镜里也并没有什么人影。 似乎没什么异样…… 屋子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压抑、急促。 ——不对!呼吸声似乎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她自己,还有一个? 是谁? “滴答!”水滴声更加清晰而响亮。 少女寻着声源,由远及近,最后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啊! 一只血淋淋的手正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手的主人眼睛幽幽地盯着她,似乎一息就能将她拽入无尽深渊里去! —————————————————————————————— 成治二十三年,春。 京城。 细密密的春雨浸湿了屋檐、石狮子,润透了嫩绿的柳枝、杏花,油腻了青石板路。 也轻薄了娼门内小姐的衫子。 嘈杂的教坊内,男欢女爱,纸醉金迷。 皇孙公子、高官富商,与那软玉温香般的姐儿,自是胜却人间无数。 教坊司内除了歌舞伎、乐伎,还有杂耍、戏曲。 但是南城西苑的此间坊内,有一个妙人,叫沈媚的伎子,最为出名,刚入教坊司时,不少人都争相来瞧稀奇。 一是稀奇沈媚的身世——大奸臣沈时益的女儿——沈时益可是当初废立皇帝的人物,此人惊才绝艳,活着的时候亲政的皇帝都不敢得罪。时过境迁,人一死,就被抄了家,女眷入了教坊司——可惜的是,沈时益只有一老母和一幼女,妻子早死,免了政敌的侮辱。 沈媚入教坊司时不过十岁,渐渐大了,显露出大奸沈时益的基因,越发美丽起来,琴棋书画也像模像样。老鸨本想打出沈时益的过气名号,招揽生意,却不想此女竟还有一天生绝技。便是那另一个稀奇—— 口技。 内厅东北角,描金绣银的屏风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稀奇看客,倚红卧翠地,听着里面的声响。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 过了一会,一声远远地歌声,袅袅妖妖地传了过来。 接着有划水声,越来越近,似是有船划过来似的。那歌者似乎也在船上,随着划船声,歌声也越来越近了。 接着有脚步踏在甲板上的声音,似是有人上岸了。 “媚娘,你怎么好久都不找我说话了——”娇憨的声音似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带着清晨的清露,水当当:“我最近练了好几首新曲,唱给你听啊。” “什么新曲呀?可是冯探花的诗词?”另一个女声,教坊内常客都听得出来是沈媚的声音。 “冯探花自从尚了公主,现在的词味同嚼蜡,着实令人可惜呢。”少女的声音带着心痛。 冯探花原本也是花国红人,自被招为驸马,便开始“清白做人”诗词反倒没了韵味。 此刻少女的话一出,外间听客哄然大笑,谁不知这冯探花被人坑了,娶了三婚的长公主,不仅年纪大,而且管他管得比御史还严。 “哦,真是可惜呀。”沈媚轻声道:“那是刘工部的词咯?最近一首《阮郎归》我们坊内的姐妹都在唱。” “姐姐好耳福,时时能听到最新的词曲。”少女道:“这《阮郎归》可是阿兰的最爱,我叫她来唱。” 接着甲板声又响起,应是那少女回船上找人了。 不一会脚步轻轻,衣衫轻缓,似是屏风内又多了一人。 “这小妮子真是——”来者似是声音低缓的女子,衣料摩擦声中她似是与沈媚互相见了礼:“此坊的讴者众多,姐姐也是通音律的,偏把我拉来班门弄斧,怪不好意思。” “阿兰娘子何必谦虚?”沈媚语带笑意,她轻轻打着拍子,起了开头:“山前风雨欲黄昏——” 接着另一个温软多情的歌声接下去:“山头来去雪。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这歌声非常清晰,仿佛那名叫阿兰的美人在你耳边低声吟唱,每一字唇舌黏腻都令人心颤。一曲终了,众人才忆起这阿兰娘子便是放在在划船上袅袅仙音的那位。 不只是谁起了头,鼓起掌来。 这下似是吓到了里头的年轻娘子,只听那阿兰匆匆道:“媚娘你这里太过嘈杂,下次再聚吧。”便脚步蹬蹬上了甲板。后头那豆蔻少女追着喊“阿兰,阿兰”地也跟着上了甲板,接着划水声越来越远。 就在众人纷纷怒怪那鼓掌之人唐突佳人的时候,屏风打开。 里头只有一位手持白色孔雀羽扇,半遮着脸的年轻伎子,并一桌一椅。哪里什么河畔、划船、几位娘子? 伎子轻轻袅袅走出屏风,向众人做了个伎人惯作的福礼,便从满脸堆笑的老鸨身后往内里走。 接着愕然中回过神的众人,都纷纷鼓起掌来。 “奇哉!竟有如此身临其境之感!” “沈娘子好技艺!” “阿兰娘子如此可爱,竟然是假的!”这分明是被阿兰给迷上了。 沈媚的小丫鬟跟着老鸨子向众人要打赏,不少人一掷百金。她们早已习惯,并不受宠若惊。 但是在一群打赏中,一名眼生的公子直接扔下了一张礼单。 老鸨一看,吓了一跳,这丝绸百货,把沈媚赎身都够了! 这——沈媚可是她手里的摇钱树,如何能给? 不提老鸨这边如何应付客人,沈媚火速回到内院厢房,脱下罩衣。 她内里的衣裙全部都湿淋淋的。 沈媚方才拧干了衣服,晾挂起来,门就被老鸨子咚咚咚敲个不停。 “妈妈,何事如此之急?”沈媚做了个打呵欠的动作,“女儿今日可是乏了。” 老鸨子闪烁着眼神:“媚娘呀,这个——你说妈妈平日对你如何?” 沈媚不想和老鸨子多费唇舌:“妈妈有话请直说吧。”你对我如何?要不是我有来钱路子,早就被你逼良为娼了!沈媚只要一天不卖身,就不把自己当做女昌女支。 老鸨嘿嘿笑了下:“那个,今日有位豪客,分外喜爱你……想赎你出去。” 沈媚哼了声:“妈妈岂不知杀鸡取卵的道理?” 老鸨道:“可叫你知晓,今日来的那位豪客不止出售阔绰,更是身份惊人!若你伺候好了,指不定我这里都留不住你。” 沈媚翻翻白眼:“我可是罪官之后,便是有人赎了我去,也脱不了贱籍,去了别处做女昌女支罢了。” 老鸨笑道:“那是一般人赎了你。若是那位客人赎了你,再生下一儿半女,你便是未来天子的舅母,脱了贱籍不是轻而易举?” 未来天子的舅母?! 当今皇帝年近40未有子嗣,便过继了一名宗室孤子为太子,他的舅母? 太子殿下的舅舅? 沈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最近常客里有这么一位人物。 老鸨道:“别想了,是张贵妃的弟弟。可不就是正经的国舅!” 张贵妃?! “便是前几日诞下皇子的张宫人?”沈媚吃惊了,“已经封做贵妃了?” 老鸨道:“可不是!陛下终于有了亲生骨肉,岂有不传位于他的道理?” 当今太子必定是最为尴尬之人。 不过幼儿夭折的多,这小皇子也不定能活到成年。 沈媚想。 “妈妈可是想多了?这张国舅先做了太子的舅舅,再说什么天子的舅舅吧!”沈媚可不敢赌,她凭着“口技”在教坊司过得好好的,等年纪上去了,凭这手绝活,也能有口饭吃。真去了人家后院,年老色衰又是贱籍,不见得有好饭吃。 老鸨来气了,她把老脸一板,指着脸上的红手印:“张国舅可不是手软的,你妈妈为了你活活挨了他小厮几巴掌!他家圣眷在身,你莫不识好歹!” 沈媚刚要再多说,门又被敲响了。 老鸨刚要骂,却是被推门而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这少年五岳真冠,天仙霞衣,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分明是个小道士。 “吓!道人也逛教坊司?!”老鸨子气极反笑:“小师傅是从哪边的法场过来?莫不是到我这里来捉妖?” 小道士应是来的匆忙,本就跑得气喘吁吁,破门而入,却见沈媚衣衫不整,隐隐曲线,顿时涨红了脸:“无量天尊。我正是寻鬼而来。”眼睛不敢看沈媚,口中却道:“想请娘子协助。” 老鸨子白了沈媚一眼:“我家小姐可是贵人看上的,不可能跟了你去做女冠。况且,贱籍之人能做女冠么?”说罢,硕大的臀部撞歪小道士,挤出门去,不再理会沈媚的反对。 沈媚套上罩袍,对小道士道:“狗吃骨头,猫吃鱼,道长捉妖鬼,哪里需要伎子协助?”说罢也要出门。她打算找当红的几名伎子打听打听张国舅的来路。 教坊司内,除了罪官女眷,更多的是教坊司世家,世代混在教坊司内的。很有几位技艺一流,甚至去过皇宫为帝后贺寿、外藩进贡献过艺。 却不想,小道士一把堵住了门口:“娘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一位与娘子一般年华的小娘子,危在旦夕。娘子岂能袖手旁观?” “危在旦夕?我这里已经自顾不暇,如何能救人?”沈媚没好气地踢了小道士一脚,趁他吃痛,钻出门。 小道士不死心,紧紧追着沈媚,穿过游廊、花园、戏台、歌坊…… 小道士没什么,沈媚可是受不了。 “媚娘可真是荤素不禁啊,连个道士都拴在裤腰带上。”是当□□姬芍娘。 因着媚娘口技,最近总出现个会唱歌的“阿兰娘子”,所以没少被芍娘讽刺。 “芍娘,你可知晓张贵妃?” 芍娘偏偏头:“她可是当今传奇,何人不知?出身长公主府的歌姬,诞下了皇长子,被封为贵妃。哈哈,你也是个胆大的,偏偏在张国舅面前讽刺长公主,害的妈妈挨了巴掌。” 沈媚苦笑,哪是她在讽刺……只是这话如何能说? “不过,谁叫你身怀绝技呢。”芍娘不满道:“每次表演都要洒一壶金骏眉,我房里还喝不上这么贵的茶叶呢。” 沈媚干笑:“回头我送些金骏眉来给姐姐。” 芍娘笑了:“晓得你上道,再给你个巧。陛下赐给张国舅的宅子,原是你家的。此番,你也算是回娘家了。” 芍娘笑眯眯的红唇,说出来的话,像是天雷阵阵,直打在沈媚的耳朵里,半天回不来神。 回过神来,却见芍娘与那小道士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小道士低着头不敢瞧芍娘的粉腻胸脯,却还是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芍娘带着小道士去参观戏台,沈媚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 未等沈媚回复状态,小道士便又兴冲冲地出现了:“媚娘子,那鬼,是水鬼吗?” 这句话,吓得沈媚脸一白:“你说什么呢?” 小道士忙道:“我说媚娘子的表演,是和水——”还未说完,便被沈媚捂住了嘴,关上了门。 “小道长可不要胡说!”沈媚瞪着他。 小道士道:“娘子若是随我去救人,我自不会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