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纯看着手上再度平静下来的簪子,又看看渐远去的一帮打手,愣了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酒吞打了个哈欠:“大概是某个想逃跑而不得的游女流下的悲伤之泪吧。”说话间,扫了眼路上来来往往的男人们,以及张见世里的游女,接着道,“在天亮之前,他们是不会想起自己已死的,自然是按着生前的想法行事。” 上杉暮瞥了他一眼,却问:“天亮之时,会发生什么事?” “火。”酒吞道,“这里的许多人都是在吉原的数次大火中丧生的。火是他们共同的记忆。卯时一到,他们会想起那场令他们丧生的大火。这里也将化身火场。他们将循着生前的轨迹,在火里‘丧生’。那些执念却不会消散,依旧盘桓于此,哀鸣不止。” 八岐接道:“然后到了夜里,又会重新忘记自己已死?” “不错。”酒吞点头,“这虽然是与现实相异的另一层空间,但按着他们生前的记忆,依旧是有日夜的。白日因得知真实而悲鸣,夜里因遗忘真相而欢笑。”酒吞说着,竟笑了,“如此说来,连我都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了。” “可是……”小纯低头看着手上的花簪,“如果仅仅是那些游女的话,难道不是白天夜里都在哀哭吗?” 酒吞又笑了一声:“那不是正好吗?收集眼泪的时候,省去了多少麻烦。” 上杉暮也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可他们眼下只收集到一滴泪。八岐似是觉出了她的焦躁,无声地望了她一眼。此处他的妖力被压制,原本熔金一般的眼瞳变成了浅栗色,却意外地温和而包容,教人安定。 这时小纯忽道:“簪子又有反应了!”说话间,只见簪身微微亮起,轻颤着指了一个方向。几人忙跟着簪子的指示奔过去,一直到“如月楼”底下。 簪子的提示到这里便消失了,看来并不是让他们入楼。上杉暮便猜将流眼泪的这人,大约还是张见世里的那些游女。她在栏杆外一个一个看过去,终见后排的一个游女眸中,似有水光一闪而逝。 与若紫相似,那游女也在朝栏杆外张望着。上杉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街角立着一人,头戴斗笠,腰佩长刀,身上暗色的和服袖角已洗得发白——看起来像是浪人。片刻后浪人取下斗笠,上杉暮得以看见他那双眼睛——虽然疲惫,但依旧是望着那游女的。 浪人看了游女片刻,忽而又戴上斗笠,转身离去。几人面面相觑,酒吞沉吟片刻,正要越众而出,却见上杉暮已在他之前迈步。 他不由问:“你去做什么?” 上杉暮斜眼看他:“跟你想的应该差不多。” 酒吞冷笑:“我可是要把那浪人捉住,”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好逼那游女流泪的。” 上杉暮道:“前半部分和你的打算一样。但我认为既然他们相爱,此次应该是欢乐之泪或者爱之泪。没必要动手,让他们相见也就是了。” “若他们相见之后,反而流不出眼泪呢?那个时候,上杉副组长会采用我的计划吗?” 上杉暮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他:“他们若按着生前的轨迹,死于火场,不过是轮回。若死于你之手,我想,那恐怕就是真正的死亡了——或者说,是消失。这就是杀人。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酒吞却微笑:“那上杉副组长的意思是,只要不杀人,无论怎样都没关系,对吗?” 上杉暮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竟看了八岐一眼。她忽然想起八岐口中那位“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梦中情人。她想,如果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人的话,大约是不会忍心的。 上杉暮这时点头,说道:“如今没有时间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如果让他们相见不能得到眼泪的话,我会逼他们流泪的。” 话音刚落,却听见稀稀落落的掌声。她抬眼便看见酒吞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掌,继而道:“上杉组长,我忽然有些欣赏你了。待此间事了,我倒是希望能和上杉组长好好切磋切磋。” 上杉暮扯扯嘴角:“求之不得。”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栏杆后的游女自然没有听见。八岐倒是听个一清二楚,这时却忽道:“我觉得没有必要了。”见上杉暮和酒吞都看过来,便示意他们往街口的方向看去,竟是那浪人去而复返。只是腰上的刀不见了,手里多了个不甚充实的钱袋。 浪人也不看他们几人,径直走入楼中。片刻后,那游女也起身离开。 酒吞见状,领着众人进楼。楼中下人将他们拦住,他便自口袋里拿出一块刻着“锦”字的木牌。这牌子是他和茨木成为守门人时,阿锦给他们的,上面附有阿锦的念力,能让这些鬼魂听从差遣。 酒吞问清楚那浪人和游女在哪间房,要了旁边的一间屋子,便让无关人下去了。两个屋子之间,仍是以格子门相隔。酒吞戳破上面的窗纸,隔壁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不堪入耳的声音,只是那浪人在一遍一遍地唤着游女的名字:“阿巧……阿巧……阿巧……” 阿巧似乎笑了一声:“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来这里之后,楼主为我起名千阳。” 浪人道:“那是你被卖出去的名字,不是你本来的名字。” 阿巧便不再说话,片刻后问道:“你的刀呢?” 这回换成浪人沉默。阿巧急道:“你是武士,怎么能没有刀呢?” 浪人终于说话了:“可是我想见你。” 上杉暮忍不住凑近洞口,只看见阿巧跪坐在地上,而浪人枕在她大腿上,闭着眼睛,微微笑着。过了一会,浪人又开始唤着阿巧的名字。阿巧这次终于低低地应了,随后弯下身,在浪人唇角啄了一口。 “阿巧。”浪人忽然道,“我没有钱为你赎身,你恨不恨我?” 阿巧轻轻摇头,再次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我也曾经想过带你逃走……” “逃不了的。”阿巧轻声打断他,“我知道的。” “阿巧……”浪人忽然起身,看着她,哀求道,“抱抱我。” 阿巧便微笑着抱住他,任凭他埋在她胸口,低声道:“对不起。” 阿巧一遍一遍地轻拍他的背,说道:“今晚的月色很好,可惜不能打开窗看一眼。但是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什么都有了。” 两人慢慢拥抱着躺下,没有做其他的事,只是这么紧紧相拥着。呓语声也渐渐低下去,仿佛慢慢睡着了。 待到完全安静的时候,窗上的小洞忽然飞过来一滴泪。小纯忙伸出簪子去接,眼泪很快融入簪身,完全消失时,簪身闪过一阵金光。 阿锦告诉小纯,不同颜色的光,代表不同的眼泪。 小纯喃喃道:“……果然是欢乐之泪吗?” “和情人相会,还不够欢乐吗?”酒吞最先起身,“走吧走吧,再去找其他的眼泪。” 八岐却注意到上杉暮仍在原地,皱眉思索着什么,不由问:“怎么了?” “不对!”上杉暮猛然起身,一脚将格子门踹倒。只见阿巧和浪人依旧相拥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眼角犹有泪痕,但却是在笑的。 她环顾四周,只见门窗紧闭,却还烧着几盆炭! 她忙开窗,正要过去救人,八岐却已试过他们的鼻息,冲着上杉暮摇了摇头。 酒吞靠在门边,似是不耐:“这不过说明他们生前便是如此死去的,你们又如何救得了?走吧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 “别浪费时间了。”冲野幸子将茨木逼入了小巷,“你应当知道,你逃不了的。” 茨木却渐渐冷静下来了。如她所说,她确实不需要等待时机。她大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万释屋,杀了他和小纯。可她偏偏制定了这么复杂的计划,足以证明一旦离开吉原夜,他和酒吞还是足以令她忌惮。 所以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 而且不仅他自己要逃出去,最好也要将她引出去,这样所有人才会安全。 如此想着,茨木咬破了指尖。他不是阴阳师,也不会巫术,但有一个方法,他是知道的。无需灵力,无需妖力,只需要以自身鲜血为代价。他以染血的指尖凌空书写出召唤的符文,符文之后,隐有兽鸣。细细的血线自他指尖涌出,奔向符文。 冲野幸子却笑:“你不觉得这样,太慢了吗?” 语毕,挥刀而去!刀锋闪着金光,劈开半空中的符文,带着凛凛杀意,斜劈而下! 茨木不退反进,甚至是朝着刀锋迎了上去。手臂撞上锋刃,瞬间一分为二。断臂处血流如泉涌! 茨木这时却笑了。只见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尽数奔向符文,不仅将它修复如新,更让它几乎在一瞬间张开血色巨洞。洞中慢慢走出血狮,冲着冲野幸子张开血盆大口。 茨木毫不恋战,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捂着断臂逃出了小巷。 他知道,血狮拦不了多久。而自己流下的血,将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冲野幸子必会跟上来。 如此甚好。希望到时候真能顺利将她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