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毫无疑问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宝刀,被它斩下手臂的时候,茨木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同千年前,他被渡边纲斩下手臂之时,一模一样。 而与千年前略有不同的是,断臂处开始血流不止——毕竟千年前他有妖力傍身,足以止血愈伤;如今妖力被压制,这伤势却是凶险。 不是没想过去求助阿锦,也不是没想过去找酒吞,只是当他意识到了真相之后,却无论如何不能去了。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逃出这个地方,找到时机将冲野幸子杀死;要么就是他被冲野幸子灭口。 没有第三条路,也不能去走那第三条路。如果有的选择,他宁愿“不知”。不知才是最安全的。而他自己知道了真相,已入了局,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拉这些人进来了。 断臂处的疼痛,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还有被取走和魂时仿佛被贯穿颅脑一般的疼痛,无一不折磨着他。此处明明该是极乐的天堂,于他而言,却仿佛炼狱。花街的景象在他眼里渐渐生了重影,路边挤挤挨挨的樱花在他眼中已分不出彼此,只一片肆意张扬的粉,自此端连到彼端,又从那头回到这头。这些就仿佛天上的霞飞在枝头,极尽妍丽,却又轻飘飘的。路人乃至笼中游女见了他这副狼狈模样而生的惊恐面容仿佛也慢慢变轻变远,直至缥缈。 他一路狂奔,终于看见了写着“万释屋”三个字的招牌。那两层的破旧小楼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格子门露着一条缝,似乎等着他去拉开。 他的嘴角终于噙了一点笑。冲野幸子还没有追上来,而只要打开这扇门,他就回到了现世。冲野幸子不会轻易让得知秘密的他回去,一定会追过来。或许他真的有机会,在现世里,寻到机会,杀死她。 他将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走过去,朝着门扉伸出了手。就在指尖要触到格子门的一刹,门却自动开了。 茨木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不。也不是不可置信,只是仍旧有些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等你有一会了。”冲野幸子抱着刀,斜倚在现世中的玄关里,微微笑着,“大概猜得出来你在想什么。解决完那头畜生之后,就抄小路赶过来等你了。你倒是比我预计的要更慢一些,难不成除了我给你的那一刀,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伤——害你拖慢了速度?”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也不过奉令行事。不过估计你哪怕死了,魂魄也是找不到那位先生的。你就姑且将我当做这一切祸事的源头吧,在临死之前,尽管去愤怒,尽管去憎恨,也尽管去诅咒。我照单全收。” 冲野幸子说着,动了。她先是慢慢直起身,随后伸出漂亮纤长的手指,点在茨木肩头,接着轻轻推了一下。 她看起来几乎没有用力,可茨木的身体却猛地倒飞了出去。她没管飞出去的茨木,只是大步自屋内走出来,还不忘关好门。 茨木重重地摔在地上,又滚了两圈,才停下来。道上铺着落樱,他这一滚,沾了一身残红。 待他勉强自地上支起上身,凡他视野所及,竟都镀上了灼灼金光。行人如是,游女如是,小楼如是,街道如是,连路边那些樱树,亦是如此。凡被镀上金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行人们的面容仿佛被凝固,游女们的私语亦没有了,连刚刚从枝头飘落的樱花,也只是静静停在半空。 他一看便知,她用她的力量在此层空间上,又开辟了一层新的空间。所谓这些静止的影像,不过是上一层空间投射在此处的残影。既然是残影,当然是不会动的。 她想在她开辟的空间里,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心底最后一点侥幸终于被击得粉碎。 他终于忍不住想,本来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两千年的时间。两千年,对于妖怪来说,不算特别长,但也不短了。 时间太长,便总想着,有些事以后再做也可以;有些话日后再说也无所谓。 若他即将死去,这些未尽之事,未尽之言,竟成了他最大的憾恨。 他头一次有些后悔将勇之荒魂交付出去,因为若是荒魂还在,他大概是在拼死一搏——虽然不会搏得出路——但也不会在这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因为随着冲野幸子一步步走过来,他所想的竟然是:之前家里的电路烧坏了,不知道酒吞一个人记不记得去修。 大概连他自己也觉得无稽,竟笑了出来。 冲野幸子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竟问道:“你还有何遗憾未了?说出来,我可以试着帮你了结。” 茨木反问:“我的遗憾,你又如何能替我了结?” “也对。”冲野幸子微微颔首,五指大张,放在茨木头顶上。 茨木仰头看她:“我以为你会用鬼切杀我。” 冲野幸子道:“不好意思,我之前表述得不够准确,让你误解了。带鬼切只是有人一定要我带把武器进来,以防万一而已。我所谓的‘杀你’,不过是要取走你的魂魄。至于你的肉身如何,我们并不在乎。” 茨木冷笑:“取走了魂魄,肉身就此死去又如何?苟延残喘又如何?这与杀了我何异?” 冲野幸子不再说话,指尖渐渐泛出金光,继而金光熄灭,幽蓝和绯红两色光影相继在指间闪灭。 冲野幸子却是惊了一下:“为何你只有奇魂和幸魂?” 茨木没有回答她。而他此刻双目空茫,显然也无法作答。仅存的两魂渐渐被抽离体外,茨木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场景,他却看不清也抓不住。他渐渐也忘了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在此处。 他越来越糊涂了,但在走马灯一般的影像中,还是看见了一幕。那是一个女人,在取他的魂魄。女人好像一直在劝他,可他不能听那个女人的。他必须要让那个女人将自己的魂魄取走。 取走去做什么呢? 不记得了……但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 这一瞬间,茨木空茫的双瞳仿佛被什么点亮了。可这亮光却如风中残烛,挣扎着闪了一下,便熄灭了。那双眼睛便又归于空茫和混沌。 只是亮起来的这一刹那,却让他看清,面前的女人,似乎也在取自己的魂魄。 既然如此,他不能反抗,他必须要让自己的魂魄被取走。 被取走…… 不!唯独幸魂!唯独幸魂! 他要留着幸魂!他要留着幸魂! 冲野幸子这时已将手自茨木头顶移开,幽蓝色的那抹光影一开始还在剧烈的挣扎,现在已渐渐平息下来。绯红色的光影却相反,一开始十分妥帖,几乎是心甘情愿地被取出,可如今却躁动起来,剧烈震颤着,四下冲撞着,甚至一下变得滚烫! 冲野幸子被这热度灼了一下,下意识将指尖收回半寸。幸魂便瞅准了这时机,又冲回了茨木体内。 冲野幸子却并不很生气,只从口袋里取出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先将奇魂放进去。随后低头看着茨木,打算再取一次。 茨木也抬头看着她,表情甚至有些天真。他问:“我是谁?” 又问:“你是谁?” 他又看看自己的断臂,和周身的尘灰与残红,疑惑地皱了皱眉,似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冲野幸子看着他,眼里同时闪过怜悯和讥诮。 刚才幸魂应当是受他意志的影响才有此变故,只是要留也该留奇魂,而不是幸魂。没有了智之奇魂,空余一个爱之幸魂,也不过是个满腔爱意的傻子而已。 这时茨木用仅余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说道:“我这里,很难受。” 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嘲讽,冲野幸子没有立即取走他的幸魂,却问:“为什么难受?” “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想见他一面——很想很想。”茨木仰着头看她,“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冲野幸子看他许久,却低声道:“这便是……你的遗憾吗?” 说完这句话,冲野幸子却还是伸出手,慢慢放到茨木的头顶上,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你们会见面的,即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专心凝神,打算将幸魂取走,却忽然听到了声音。她开辟出来的空间只有她和茨木二人,故而其实非常安静。声音是从空间之外传来的。 是小纯的声音:“很奇怪……这次簪子时亮时灭……” 从声音来判断,小纯一行人应该快到这条街的入口了。 她想起那位先生的嘱咐:“这次的任务很重要。但你绝对不能引起警视厅里‘那一位’的注意。” 冲野幸子“切”了一声,却还是当机立断,伸手一扬,周围那些金光尽数消散,顺带着街上的血迹也被抹去。她则拽着茨木的后领,几个纵跃,便跃到了“万释屋”对面的二层小楼的屋檐上。 随后带着茨木,自那小楼的二层窗户上,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