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千岁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更夜。 “您醒了?” 平千岁怔怔地看着更夜,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事情的始末。 这时,更夜的目光看向屋外,那里,安倍泰亲正往这里走来。此时的安倍泰亲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乎还有些湿润。 平千岁愕然地看向安倍泰亲,男子在人前不束发不戴帽是种极其有失体面的事情。 “大人!”更夜也是满眼惊愕。 从更夜的反应来看,此时的安倍泰亲确实有些不太寻常。 “我怎么会在这里?” 待安倍泰亲走近,平千岁问道。 “你被他拉入了梦境。”安倍泰亲的声音一如既往。 “拉入梦境?” “没错。” 安倍泰亲居高临下地看向平千岁:“以前你与他相见也不是在你的梦中,而是他的梦中,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要将你拽入梦中。” 还未来得及消化安倍泰亲的话,平千岁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她瞪大眼睛看向安倍泰亲:“陛下!陛下他——” “还活着。” “还活着?” 梦中,她亲眼看到高仓被开膛破肚而死。 平千岁终于缓了口气,却听到安倍泰亲又补充了一句:“但也活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 “他已经完全冲破封印了,已经无需制造梦境杀人,清凉殿中的那位对他来说已经是待宰的羔羊了。” 安倍泰亲说这话时,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陛下会死?” “不仅是清凉中的那位,宫中恐怕会死很多人。” “那——”看着安倍泰亲如此冷漠得说着这一切,平千岁本想说:“那要快些制止才行,你不是阴阳头吗?”可是,只是一张口,她又将话咽了回去。 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面前这个男人。 这时,有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更夜连忙出去。 很快,更夜又回来了。 “使者来报,宫中昨晚又死了三名女官。” 安倍泰亲并没有说话,而是径直从出了屋子,独留下还在屋中的平千岁。 更夜看了眼平千岁,然后转身追了出去。 “大人!”更夜追上来安倍泰亲,“您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我说我管不了,你信吗?” “您可是当朝最出色的阴阳师啊!” 安倍泰亲的步子突了下来,他慢慢转身看向更夜。 “最——” 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只听一声空气被划破的尖锐声响,一枝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这里飞来。 就在箭尖就要射向更夜之时,安倍泰亲一把推开更夜,那枝羽箭直直插入了身下的地面。 破魔矢! 密不透风的屋中,点着一只蜡烛,烛火映照下,安倍泰亲的脸仿佛闪着幽光,他的手上握着一支毛笔,手边是一块砚台,只是砚台中并不是墨汁,而是血,安倍泰亲的血。 “您要做什么?” 屋中还有平千岁,方才她已经惊愕地看到安倍泰亲割破自己的十根手指,将血滴入砚台之中。 “找到他怨恨的根源。” “怨恨的根源?” “不找到根源所在,就无法化解他的怨气。” 说着,安倍泰亲前的白纸居然自己展开,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毛笔也沾入血墨之中,随后,以飞快的速度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那些纸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安倍泰亲写完一张后便飞向空中,随后另一张纸展开。 很快,屋中已经满是腾空飞起的纸张。 平千岁看着悬于自己面前的一张,“我之所爱子,谓诸善比丘,应趣向余方,往求安稳处,从恶得解脱,于此起悲心……” 是五部大乘经之一的《大宝积经》中的一文。 安倍泰亲还在继续写着,随着空中漂浮的经文越来越多,那些血字仿佛要跃纸而出。 就在安倍泰亲写完最后一个字,“啪嗒”,毛笔从他手中坠落。 “泰亲大人!” 只见安倍泰亲脸色苍白,他没有理会平千岁,而是站起身,来到屋子中心。同时,空中飞起的经文好似排成一环一环的漩涡一般,将他包裹于漩涡中心。 随着安倍泰亲口中的经咒声起,平千岁周围的景色开始出现变化。昏黄的烛光不住跳跃,眼前越来越亮…… “这是哪里?” 眼前已经不是方才的屋子,而是一座院落。院中是丛生的杂草,有不知名的飞虫在眼前来回飞着。 “讃岐。” 安倍泰亲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平千岁居然在这笑容中看出了些许得意。 “您是说讃岐国?”平千岁不敢置信,讃岐不是该远在千里之外啊。 有人的惊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身旁的安倍泰亲已经朝前面走去。平千岁不敢停留,也赶忙跟了上去。 穿过破落的院子,面前是一间茅草搭成的房子,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 安倍泰亲停在了屋前,平千岁在他身后探头朝里看去,只见里面无任何陈设,只有满地凌乱的干草,干草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们,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像是要驱赶什么东西。 “叽叽。” 某种动物的叫声在某个角落响起,只见干草中蹿出一只黑色的老鼠,一下窜到那人身上。 “啊!”那人惊叫一声,慌忙从地上爬起,也就在这时,平千岁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 平千岁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倍泰亲。安倍泰亲看着面前一切,毫无表情。 没错,这人正是平千岁月下邂逅的清亮如明月的男人,也是化成恶鬼在梦中将高仓帝开膛破肚的男人,也是曾经位居天皇之高位的男人,高仓帝的亲叔叔的崇德院! 可是,此刻的他,只是个因谋反而被流放荒芜之地的犯人。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只见从他们方才走来的方向又走来几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身穿狩衣的男人,后头跟着数名武士打扮的人,武士手中捧着几个箱子。他们似乎并不能看到平千岁他们的存在,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屋里的崇德院也听到有人来了,连滚带爬地来到门口,当看清来人时,那张苍白瘦弱的脸上仿佛瞬间发出光来一般。 “如何了?如何了?” 崇德院一把拉住狩衣男人的袖子,眼睛瞪大地仿佛眼球都要从眼眶中爆出。 狩衣男人眼神不忍地看着他,略加犹豫后将袖子抽了出来,然后退后两步,俯身说道:“很抱歉。” “抱歉?”崇德院再次上前,紧盯狩衣男人的眼睛:“你说抱歉是什么意思?” “宫中的回话是,您送去的经卷中恐有诅咒,将其……将其全数退回了。” 说完,身后武士便将手中的箱子放在了崇德院脚下。 崇德院缓慢地将目光移向箱子,嘴唇动了动,却无任何声音发出。 狩衣男人似乎也有不忍,将头撇去一旁,随后咬牙说道:“还有……陛下有御旨,让您不要想着回京的事了。” 崇德院脸上最后一丝生气终于消失殆尽,他无声地瘫坐到地上。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野草枯了又绿,绿了又枯。 等到平千岁的眼前再次出现这座院落时,已经是仲夏时节,茅草屋四周疯乱地长满各种不知名的青草,昆虫发出喧嚣的鸣叫。 “挲……挲……”是脚步踩踏野草的声响。 这是过了多久啊,之前勉强还能看见的道路,如今已经完全被疯长到腰间的乱草覆盖。 平千岁边拨开这些杂草边往前走,可是她越靠近屋子,越有一种让人胃液翻颠的恶臭窜进鼻子。这种气味让她不由捂住口鼻,而身旁的安倍泰亲似乎毫不在意。 终于来到了门口,里面一片安静。 平千岁又往里走了几步,然后她眼前所见的铺满地面的经卷,血字经卷!而崇德院就躺在满地的经卷之中。 “他用自己的血书写五部大乘经,向陛下表明自己悔过的决心,期待能回到京中。”安倍泰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陛下?”千岁知道安倍泰亲所指的陛下并不是当今在位的陛下高仓,而是高仓的父亲、如今的太上天皇,也是崇德院同母的亲弟弟。 平千岁也终于明白前次看到的一幕该如何解释了,安倍泰亲之所以也写下血书五部大乘经就是想用相同之物连接崇德院的记忆。 “所以这就是他怨恨的根源?”平千岁问道。 而安倍泰亲却摇头:“还不够。” 平千岁不解,但安倍泰亲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愿。 地上的人头发肮脏凌乱,眼睛微睁而无神,双唇干燥龟裂,面色枯槁如将死之状。此时的平千岁不敢想象眼前所见之人与圆月落樱下宛如神袛的男人竟然是同一人。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然后,她走到崇德院身前,看着地上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当然,地上的男人并不能听见。 这时,一声惊雷乍起,这雷声来的极为突兀,等到平千岁看向屋外时,方才还是亮堂晴朗的正午已经变成了暴雨将至的黑夜。 屋中顿时陷入黑暗。而黑暗中安倍泰亲的声音幽幽传来。 “来了。” “什么?”平千岁刚想问询,就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因为天色过于暗沉,她并不能看清这人的长相,但从轮廓能辨认出是个男人。 平千岁连忙看向安倍泰亲,试图从安倍泰亲那里获得些许讯息,而安倍泰亲此刻也是盯着门口突然出现的男人。 这男人慢慢进了屋,只瞧见他往屋内望了望,因为环境的黑暗,他似乎对屋中的状况并不能把握。 男人的脚步很小心,好像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渐渐,他离平千岁他们越来越近。 然后,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只见他的目光注视向脚下,居然像吓了一跳般往后退了一大步。 但很快,他又上前,待看清了地上的情景之后他慢慢蹲下身。 他已经看到了崇德院。 男人可能以为崇德院已经死了,将手抵到崇德院的鼻尖。 崇德院并没有死。 男人得到了答案,但并没有起身,而是推了推崇德院的身体,本以为会毫无反应的崇德院居然动了一下,当看到眼前有人时,他突然瞪大眼睛,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来人的双臂。 “来消息了?宫中来消息了吗?” “消息?” 这反应反而让来人吃了一惊。 也就在这时,崇德院突然放开来人的手臂,“你不是绫高远!” “绫高远?” 绫高远是看管崇德院的讃岐国的役人,也就是先前穿狩衣的男人。 这时,来人笑了起来:“在下并不是绫高远,在下叫作三木近安,是……”来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他将脸凑近崇德院,慢慢说道:“取您性命的人!” “取我性命?” 崇德院反应有些迟钝,他愣愣得看着面前的人,直到看到这人腰间反射出亮光,那是刀要出鞘的意思,崇德院这才惊慌起来。 “绫高远!绫高远!”他恐惧地大叫。 男人的刀已经完全出鞘,但是他似乎并不着急。 “在下是奉陛下的命令来取您性命,就算绫高远来了,您还是得死!” “陛下?”崇德院的求救戛然而止,“雅仁要取我性命?” 雅仁是现今太上天皇的名讳。 “没错。” 崇德院不敢置信,“不可能,不可能!我对他已无任何威胁!” 崇德院不解,如今的他只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卑贱废人一个,对雅仁来说自己是死是活根本毫无区别,他为何要让刺客来杀自己?况且,自己是他的亲哥哥啊! “因为陛下认为您是皇家的耻辱。” “不,不……”崇德院不住摇头,而三木近安的刀已经伸向了他。 也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安倍泰亲突然说道:“不能让刺客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