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 餐厅里的生意今天就有些惨淡,大厅里统共坐着两桌人,一桌喝茶一桌吃饭。我在帐台后面偷偷的打着盹,听到这一声喊猛地惊醒过来。 埃里希已经一阵风一样走到了我的面前,笑眯眯的,手里攥着两个硕大的西红柿。 “你…你回来了啊。”我揉揉眼睛,因为刚睡醒,说话还带着点鼻音。 “刚把东西放到军营就过来了。”埃里希点点头,又生怕我看不见似的,把手里的番茄举到我眼前,很有些自豪地说到:“番茄。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看了看两个通红浑圆的番茄,再看看他得瑟的样子,也说不上来喜不喜欢,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有话好好说,先把番茄放下。 “你在这里等我 ,我去唐叔叔那里问问能不能请个假。”我对他说。 埃里希点点头,言听计从地从靠帐台的餐桌旁拉了椅子坐下,把番茄端正地摆在了桌上。 十几分钟后我在下楼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人造皮小挎包里放了半根厨房里顺来的葱段,准备回家做番茄炒蛋用。唐叔叔刚才撩开后厨的帘子看了看餐厅里坐的那么三个半人,二话不说打发了学徒换掉围裙到前面去上菜,开恩放我和埃里希走人。 没人知道唐叔叔怎么想的,埃里希去过波兰打完仗以后,他就不怎么再管我和他来往的事了。 刚走出餐馆,埃里希就俯下身来在我嘴角飞快的亲了一下。 “我想你了,嘉宁。”他说。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警惕地环顾四周,担心有没有人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怎么了?”埃里希问我。 “没事,”我摇摇头,“下次在外面不要这样。” “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问。 我躲闪着埃里希的目光,还在心虚地四下乱看,觉得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审视,不怀好意,嘴上敷衍地回答到:“被别人看到了不太好。” “这有什么…”埃里希故意表现出十分不以为然的样子来安慰我,话还没有说完,十字路口拐角装的警报器突然亮了起来,警笛声撕裂长空刺进我耳朵里。 好像按了暂停键一样,街上行走的人一瞬间全都收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警笛声突兀地响了几秒,那尖锐的叫嚣中突然夹杂了一丝更沉重的声音。“轰隆轰隆”的,从远处过来,眨眼到了头顶上方。 “空袭!”到底是当过兵的人,埃里希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对整条街上的人大吼一声:“快去防空洞!”然后抄起我的胳膊跑了起来。 “过了前面那条街靠左边有个公共防空洞,去那里,那里最近。”我才跑起来两步就有点上期不接下气,连比带划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说完。 埃里希点点头,伸手揽过我的肩膀拽着我往前跑。 飞机刚刚飞过头顶,可□□落下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刚刚跑到街尾拐角处,一个□□“嘭”一声落在我们面前不到十五米远的地方,脚下的柏油路都震了一震。原本站在那里来不及跑开的几个人当场被炸飞起来,又瞬间被火舌裹住。 我忍不住尖叫一声。埃里希反应极快,毫不犹豫的跨出去一步,把我护在怀里转了个身。即便这样我还是感觉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浪迎面扑来,掀起的泥沙兜头砸了一脸。 一波尘土过去,埃里希松开我的时候左半个肩膀已经被碎石和碎瓦片挂得皮开肉绽。 “你…”我指了指他背后。 “皮外伤,没事。赶紧走。”我从来没见过埃里希脸上出现过这么严肃的神情。 防空洞明明就在视线之内,却好像远得永远都到达不了。一路上,三个□□在我们周围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炸开,弹片无数次擦着我和埃里希的脸颊飞过去,楼房倒塌落下来的碎砖破瓦好几回已经落到了我们身上。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埃里希带着我不止一次地卧倒在地。 终于连滚带爬、死死抓着对方一起摔进防空洞之后,埃里希深深倒抽了一口气,我也终于意识到刚才那几分钟里自己几乎忘记了呼吸,一回过神来,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抽泣。 防空洞里早就抱头蹲满了一群老老小小。我们跌进来的时候除了引得几个靠门边的女人小声惊叫以外就没再掀起什么别的波澜。那几个靠前的人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往里面挤了挤,让出来一小片刚够我们蜷缩着坐下的地方。 头顶惊雷一般的轰炸声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样子。一个接一个的□□砸到街道上,仿佛是在我们头顶硬生生被马路和防空洞天花板接住的。没真一次,墙灰就没完没了的“扑扑”落在我和埃里希肩头。 埃里希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伸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将一个吻轻轻印在我眉心,喃喃低语:“嘉宁,叫我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他也在颤抖。 “Erich,Ich liebe dich.”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呢喃。 “Ich liebe dich auch.”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简简单单的几个音节,倾诉出一丝带着克制的温柔。少一点英语的轻挑,又没有汉语的些许别扭。 防空洞里的市民惊恐之余还能抽空用闪烁的目光审视我们,那眼神却头一次不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毕竟如果□□偏一点落下,这句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被说出来了。 我一点点收紧了环在埃里希腰上的手臂,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的外套,想在他怀里躲得深一些,再深一些。他的手指缓缓穿过我的头发,嘴唇贴在我的耳畔,呼吸喷在我的颈窝,暖暖的,想让人再贴近一些。 “一次、两次、三次…”在埃里希怀里不知道缩了多久,轰炸还没有停下的迹象。我晕乎乎的开始默数每一轮飞机飞过以后丢下来的□□炸响了几次。有的时候头顶的爆炸声频繁到数不清,有的时候偶尔停歇一阵就忘了数到了几。 “一、二…三、四、五…”重数到大概第七次的时候,爆炸声停留在了五次,第六声迟迟没有响起。 防空洞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好像说一个字就能被天上的飞行员发现似的。我从埃里希臂弯里抬起一点头,四下看了看。 “结束了吗?”我问他。 “再等等。”他说。 又过了几分钟,警报解除了。 几个男青年率先站起来拉开防空洞门走了出去。外头的光突然一下溜进昏暗的空间里,刺得人眼睛微微发疼。埃里希先拍了拍肩头的灰站起来,然后拉了我一把。阳光在他脸上一晃,照出他两颊一小圈淡金色的胡茬。他瘦了,下巴比以前尖了,脸上少了些圆润多了点棱角。 他长大了。只是被战火磨砺出的成熟,让人不知道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惋惜。 这不是柏林第一次空袭,也不是我第一次在缩在防空洞里数□□,但是埃里希的陪伴让人忽然失去了坚强的理由,只想被他搂在胸前,躲一辈子。 德国女人提到爱人时常常这么说,她们不说“这是我的情人”,也不说“这是我的丈夫”,她们总说“Das ist mein mann.” Das ist mein mann.我注视着埃里希在心里默默地说到。 曾经是我的男孩,现在是我的男人。 他握紧我的手走出防空洞,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到:“走吧,回家。” 埃里希把我送到了单元楼门口,说自己来的着急,营地里还有事,下午前要再回去一趟。我们俩在楼下各怀心事告了别。 刚走到三楼,我就在心里拿定主意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跟埃里希摊牌一些事情。我到是没想到,差不多就是同时,他也有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决定要跟我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