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又回来敲我的门是在第二天上午。 他身上的军装还没换掉,大概是刚从军营里出来。我打开门,他又像多年没见似的抱了我一下。 “嘶,什么东西这么硌人?”他身上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冷不丁压到我胸口上,疼得我吸了口气。 埃里希赶紧放开我,揉揉鼻尖心不在焉的说:“没东西,你可能压到我扣子了。进去进去,有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我下意识问了一句,突然想起来昨天从法国一路带回来的新鲜番茄在空袭中摔成了泥,一阵痛心疾首的惋惜。早知道就应该当场吃了,还留着做什么番茄炒蛋? 埃里希显然没有我想得多,这个时候一个劲儿地挥着手里的一个包裹催我进去拆礼物。 “到底是什么?”我到厨房拿了一把剪刀,坐在沙发上把封得密不透风的纸包一点点剪开。 “打开看了不就知道了。”埃里希坐在我的老头椅上前后晃悠,我都怕他一个用力过猛直接从后面仰下去。 没穿越的时候快递拆了几年,渐渐也拆出了经验,这个纸包软软的,分量又轻,八成是围巾衣服之类的东西。撕开最后一层软纸,里面果然露出一个白色的衣角,布料很普通,不过触感很舒服。我把衣服抽出来,提着肩部抖开。 “喜欢吗?”埃里希这个时候终于从老头椅里坐直了起来,精神抖擞的看着我。 我看着手里的衣服,一时没接上话。 原本以为他能挑到一件看得过眼的衣服就不错了,就、要是不巧买得难看,我还要勉为其难的夸几句,再豁出去穿上跟他一起招摇过市…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条裙子,款式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那种短袖过膝连衣裙,上松下紧,方便又修身。难得是裙子的领口和袖口做成了中式旗袍的样子,胸前用红线绣了几朵梅花的图案。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刺绣也算不上精致,但居然还挺别致好看。 德国从开战后开始实行衣物配给制度,每人每年只有一百个点数,能换到的商品还要受季节限制。一双袜子要五个点,一年还只允许买五双,一件衬衣就更贵,每年也只能买两件。我从39年冬天开始拿点数攒袜子和加厚衬衣,攒到现在还不够铺满一个箱底。两年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他现在拿着这个来问我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 埃里希看我半天没说话,探过身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又问了一遍:“喜不喜欢?” 我赶紧点点头,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头也不抬地问:“哪儿买到的?法国货?” “当然!进驻巴黎的时候买的!”他说到这里又兴奋了起来,得意洋洋地开始吹牛:“当时在占领区有轮休,我手下的一个兵开着坦克载着我们连里几个人回军营,经过香舍丽榭大街的时候我看见橱窗里摆着这么一件衣服,当场就从坦克上跳下来跑进店里买。那家店的老板给吓坏了,还以为自己摊上麻烦了。毕竟刚占领那会儿那块儿挺乱的,天天有学生和抵抗分子在搞小动作,党卫军隔三差五就过去抓人…” 他说到一半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又自己打住,“算了,说起这些事情又没个完,你先把衣服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我走进卧室里套上裙子,对着床边放的半身镜照了照,系上了领口的盘扣。走回客厅的时候埃里希正坐在老头椅上出神,我咳了一声,他才恍然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笑了一下。 “挺合身的…谢谢…”我站在原地,在他毫不掩饰的注视下莫名地有些局促。 “嘉宁,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埃里希站了起来。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先说。” 我咽了咽口水,说到:“我想搬出柏林。” 埃里希明显地一愣,眼睛瞪到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两条抬头纹,嘴巴开合几次才闷闷地问:“为什么?” “昨天你也看到了,柏林太不安全了。” “空袭只是一时的!”埃里希脱口而出,然后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硬把音量压下来,认真分析到:“我们早晚有把英国法国彻底打垮的一天,柏林不会一直不安全。嘉宁,你要相信我们…” “在这里住的太久了,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我只好又找了个借口。 “你想搬去哪儿?”他问。 “兴许…兴许搬去瑞士吧,那儿挺漂亮。”我故意把“瑞士”这个词说得漫不经心,仿佛那真是临时起意的想法,而不是盘算已久的撤退计划。我到挺想去法国的,虽然是占领区,但只要别去西面海岸线也就赶不上什么大战。电影里不就是这么演的吗,乡村小镇经历的最有战争气息的事情也不过是反犹而已,几个连的德国兵来来去去,仗就无声无息的打完了。但是埃里希就不行了,战后的法国人恐怕连德国牧羊犬都要一并憎恨,如果再给人发现埃里希参加过战争,那安稳日子就不用想了…荷兰也不行,比利时也不行,被占领过的国家都不行… 埃里希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上次在餐厅碰到的办事员已经联系过了,客人七月来看房,满意的话应该没多久就能转手。我扫了一眼他军装上的肩章,有点搞不清楚陆军从普鲁士军团继承下来的一套系统是怎么算军衔的。看那上头条条杠杠的数量埃里希应该是升了。用他军队里那点津贴拿到瑞士买房是不可能了,索性还能指望他走后门批两张签证,战后也就算有了着落。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德国战败被清算之前说服他退伍跑路。 我这边算盘打得啪啪响,埃里希站在那里,吸了吸鼻子,黯然说到:“我还以为…我以为我们已经…” 我不解地看向他,生怕他要说些“家国天下”、“匹夫有责”、“故土难离”之类的话。 没想到他只是说:“我以为你会一直在柏林等我回来。算了…我理解,子弹前面人人都一样,我也不能向你保证我每次离开都一定能回来…我理解,真的…”,他又猛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所有选择,嘉宁…” “你在说什么?”我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难道不跟我一起去?我可打算在瑞士买两个人住的房子,这个太挤了。” “什么?”他仿佛没听清。 “我们一起去瑞士,你不去吗?”我突然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故意笑着逗他。 “我以为你要一个人走!”他几乎叫了出来。 “我现在正式向你发出邀请。埃里希.哈夫纳先生,愿意跟我一起前往瑞士吗?”我对他眨了一下右眼。 “当然!”他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补充:“不过要等战后,等我们打完了西面,再打完北欧…其实也未必要去瑞士,你想出去看看,黑森州也很好…唔,巴伐利亚…或者瑞典那边也不错…用不了一两年…最多两年…”他说着说着凑过来抱着我狠狠亲了一下。 我胸口又被硌得一阵疼,于是一把推开他,崩溃地说到:“你给我说清楚,你衣服里到底什么东西?别再骗我说是扣子!” 他突然伸手搭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沙发上,自己单膝跪地,从军装右手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你的事情说完了,现在轮到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里的盒子,“嘉宁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无论我原先是什么表情,现在多半都成了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他把那枚戒指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飞快的划过了从十五岁起发生过的很多事情。从刚开始穿越之后的得过且过,到不知不觉开始规划两个人一起的未来。埃里希的又一个要求,居然像38年冬天他让我给他炒的那盘鸡蛋一样,让人觉得不该答应,却又难以拒绝。 他从盒子里取出戒指捏在食指和拇指指尖。什么东西拿在他那只握惯了枪的手里都显得太小、太脆弱,放在我手里却又刚刚好…于是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看着他把那枚简单到有些朴素的银色指环牢牢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也是法国货?”我故意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戒指,希望这样能稍微掩饰一下自己无所适从的样子。 “不是,是我奶奶给的。”埃里希还半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我说。 那是1940年春末,柏林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从那时起直到来年同一个时候,那是我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 那年埃里希的连队一直在柏林郊外驻守到冬天,圣诞过后北欧换防过一次,是个已经被占领了很久的亲德国家,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开火,如同旅游。除了换防那几个月,他一有轮休就往我这里跑,一个月能来四五次。 除了跟陆军没什么关系的不列颠空战,燎原的战火那个时候主要在殖民地蔓延,德军在东欧的几个战役赢得快到如同儿戏。有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这仗就要打完了? 直到有一天我又拿着一份报纸开始要往欧洲地图上画红点的时候,我猛地意识到,除了苏联以外,地图上竟然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标的地方了。代表德军占领区的红色圆圈密密麻麻地压在苏德边境线上,好像一浪一浪的潮水,随时都会冲破屏障。 好像就是为了印证我的才想,过了没几天埃里希就从军营回来了。 “估计这回要往东面调了,上面一口气放了五天假。”他刚进门就一屁股做进老头椅里,兴致勃勃地说到。 我手里端的一杯水一不留神撒出去了一半。 “你刚才说调去哪里?”我猛地转过身问到。 “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