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幕(1 / 1)《画心为笼首页

沥沥细雨下了整整两天,终于消停。  自月前那惊心动魄的混乱之后,启元殿倒是一片祥和,甚至祥和得……有些诡异。  吴如意奉命守在殿外,若非传召,不得入内。时间渐久,也曾转头望望身后的一片寂静,想一探紧闭的雕花木门背后的那人,是否安然?可一想到被圈禁的皇后,吴如意便又默默地转回头,朝雨后溟蒙的天空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一缕白雾自口中呼出,消散在空气中。  那人下旨,皇城之内任何人不得再提及皇后有孕一事,权当无事发生,否则死罪难逃;又是命人每日送去一碗滑胎药,摆明逼迫皇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可说来也奇怪,那人私下却又从未阻扰过含章殿的人们为主子有喜而满城奔波。  吴如意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清那人真心,却也心知肚明——皇后可怜,而那人,亦是可怜。  殿内,牧云勤正聚精会神地绘着丹青,仿佛世上再无旁人。  自不再理会朝政,他倒是多出了许多闲暇做自己想做的事——若晴日当空,他还可醉心户外纵马;若烟雨蒙蒙,他便对着眼前画纸妙笔生花。间时,若笙儿来访,父子俩便台前品茶,一起研究字画抑或闲话家常。  一笔狼毫沾上手边颜料,又俯下身为画中海棠缀上点点斑红。  他心里暗忖:无事发生。  这些日子以来如是过着,他也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他策马、他画画,与笙儿亦故作泰然——那事只要绝口不提,就不会再记起!一想到此处,他便是一阵难安、心底躁动不平,蘸着颜料的画笔更是大力地在纸上挥动。  忿忿不平、爱恨难缠,自那日以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心底深处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在盎然复苏……但他不可以、他不能、他拒绝承认!  辻目剑刺穿银容的那一刻仍历历在目、那一段爱到毁灭的情分仍在心里隐隐作痛,他怎么可以心猿意马?他怎么可以放过自己?  一直到他终于看清,那些看似无意的意境里,他到底画出了些什么——  故居勤仪阁外,漫天飘雪。雪中,海棠花极耐寒,开得正好。那白中斑红,尤其触目。  这些细细碎碎皆让他恍然想起,雪中花,一个已不存在的小小身影……他忽地一声闷哼,甩掉手中毫笔,却甩不掉此刻多情不满的心!  窗外细雨绵绵已消,心中却是暴雨不停。  那日与她揭穿真相,便是明白——骗自己,也是骗不下去的。不想,此刻仍沉沦在这病态的游戏中无法自拔的人,竟是他自己!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能!  他大声唤来吴如意。  方才跪地作揖,他便听见皇帝问他,「那送药内侍,今日可去过皇后处了?」  「回陛下,还未去过。」吴如意如实回答。悄悄抬头,却只见那人凝视着自己御前画作,不知何意。  「便作无情,莫也愁人苦……」他闭上眼睛,话由心生。  「陛下?」  「吴如意,你去趟太医院。」待他再次睁开双眼,字句自嘴里流传,「朕要去含章殿。」  他到底是深陷游戏抑或真假分辨不清?为何不放手,又为何不清醒?以牙还牙的技俩,到底是作弄,还是在报复?  他其实清如明镜,可他自己,绝不允许。    当“陛下驾到”四字恍然响起的时候,南枯明仪手里的银针正刺伤了自己。  眉头紧蹙,她看着自己的食指顿时冒出血珠。她甩了甩手,不以为意,赶紧将手中为腹中孩儿缝制的素衣藏到案几下,还在担心衣服染了血色……  「小姐!」阿善急忙前来,扶起软垫上心急起身而摇摇欲坠的她,「小姐莫慌……」  「阿善,陛下来干什么?」  她惊魂未定地问着,见阿善只得哑口无言,心知皇帝来到绝非好事。再次回过神来,牧云勤已然来到跟前,她随一众宫人跪地施礼,克制住心中恐慌。  他一摆手,众人平身。  他一眼便瞥见她圆隆的腹部,心底惊讶不过时日未见,孩子已是大了许多。可他很快便撇移视线,担心怜悯之心一毁所有。  而他绝不能容许自己怜悯再泛。  「陛下突然摆驾含章殿,有何来意?」她有意掩着腹部,率先恭顺地问道。  他对她的疑问置之不理,只着吴如意端来一碗汤药。不想,此举却正正触了她的神经——  「牧云勤!」眼前此景似曾相似,她不由得失了仪态,惊恐之极,「难道你就这么耐不住心,今日,反倒亲自送来滑胎药了!」  他却横眉冷对,一字一字挣脱出口,「是安、胎、药。」  他目光冷峻,寒彻她一身。  「安胎药?」她震惊地望着他,眼里湛亮着不可置信。  「不信?」他反问道。  见她满脸疑心,牧云勤清淡地瞟了她一眼之后,遂转身离去。  「陛下!」他一转身,吴如意便砰地一跪,一脸着急地缓着两人。他赶紧转头看着南枯明仪,句句诚恳,「皇后,此安胎药确实是陛下命奴才亲自去太医院取的,特意前来探望,娘娘切莫白费陛下一片苦心啊……」  绕是再心生猜疑,但下人的话依旧清清楚楚地飘入她的耳里。她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心思复杂至极。  「陛下……果真特意前来探视臣妾?」她讷讷地问,却只听见耳边传来自己紧促的脉搏声。  只见眼前背对之人依旧纹丝不动,怕是真的气急。她顿时些许焦急不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是一个下跪揖礼示弱。  「臣妾妄自揣测陛下来意,是臣妾不对,还望陛下恕罪!」  牧云勤重重地深呼吸,抿着嘴角扬起一丝不显眼的冷笑,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不过为了博取信任。  他藏起脸上每一分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一把拿走吴如意端盘里的药碗。他朝她步步逼近,在她还在担心他就此发作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然牵起她的手让她起身,便霸道地将她拉入内殿,远离所有揣测过度而膛目结舌的嘴脸……  他让她坐到床边,自己则面对着她在她身侧坐下。  面对着面,心照不宣。  他搅动着碗里的汤药,满腹心思也跟着搅成一团。那流动的黑色,就像映出他此刻心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勺了一口汤药,轻轻吹散了上面凝聚的热雾,朝她嘴边送去。可她却困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并未喝下。  「太医不是说你身体虚弱,安胎进补缺一不可吗?」他冷漠又疏离地问着,「怎么不喝?」  「太医诊治,陛下又怎会知晓?」她仍放不下戒心,目光却柔和如玉地试探着,「难道陛下,都有在打听吗?」  那一抹对视,似是撞进了他的心谷!  一丝悸动掠过心房,他有些急躁,甩去多余的思绪,催促着她先喝了他手里亲喂的药。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缓缓趋前,一口喝了他喂过来的安胎药。  两人的互动确实半点尴尬又毫无默契可言,却也都忘了,这正也是两人年少时初初共浴爱河,笨拙却又甜腻的模样。  又喂着她乖乖喝下两口之后,他终于心安……也终于成魔。  尔后,她轻声叫住了他,婉约而道,「陛下,还未回答臣妾方才所问……」  他想起刚刚的问题,开口漫不经心地答,「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朕也想知道,它究竟能不能成活。」  「陛下此话何意?」  「朕想看看,是等它自己离去呢,还是……」最后几字吐露之时,他冷不防地对她抛来一记冷眼,「待你亲自动手。」  他故作厌态,可她知道,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那陛下今日此举,关怀备切,便是决定要了孩子吗?」  声声撩拨,他顿时怒目而对,却迎来一双清盈翦眸,一如从前灵动如水。  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突发潮水般铺天而来的悸动——他又被眼前这个女人摄人魂魄的双眼惹恼了,一次又一次!  他阴郁地盯着她,以示警告,「趁着朕今日心情不错,有些事,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臣妾遵旨。」她乖顺地垂眸示意,识相地不再去触碰他的底线。  若得此刻,便不说破,宁可自欺欺人,也要双双成全当下美好。  这便是从前他俩的游戏——一个让他们都深陷其中、不愿清醒的游戏,以为只要换了一个身份,便能义无反顾去爱!  但她并不知道牧云勤此行究竟为何意,也不可能知道他此刻满腹心计、步步疯魔。她只知道,或许在他心里,真的有她南枯明仪的一席之地——不管那是恨、还是爱,只要曾经驻足,她就满足。  其实她要的不多,奈何他从来不懂。  「陛下……」她小心翼翼启齿,却没有半点犹豫,「可还记得瑛儿?」  他正搅动汤药的手猛地停在半响。  她突如其来的问句,却像一把利斧,将他已是纠结成一团的心脏生生劈成两半!  「瑛儿,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臣妾为陛下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故陛下继位之后,追封其为‘勤元公主’。」见他并未作声,她自顾自地回忆道,须臾之时,浅笑常常,「瑛儿从小生得机灵可爱,尤其人如其名,皮肤白皙似雪。陛下那时总爱抱着她,说她是个糯米团子。」  瑛儿……他的瑛儿,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的第一个孩子,生在大雪狂飘的早晨。彼时,勤仪阁外海棠花开得娇艳——此时好景,颇有“飞花洒庭树,凝瑛结井泉”之意,故将初生女儿取名为“牧云瑛”。  那时的他,还只是毅帝年轻潇洒的三皇子,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激动,却让他至今难忘。即便后来陆续有了寒儿、陆儿,登上帝位之后也有了更多的儿女,更有银容替他生下最爱的笙儿——可让“父亲”两字在他意识里第一次变得清晰、赋有意义的,却是他和她的瑛儿……  「只可惜,那年深冬,她吵着要到院子里赏那冬雪海棠,因而染了寒疾。她在床上迷迷糊糊病了月余,刚入春,终在你我二人怀里离世……」她眼神黯淡地望着远处,似是从前画面缱绻眼前,「那一年,她不过才五岁。」  说到此处,温热流连于眼底。她看向牧云勤,发现他正好抬头,明眸里亦是眼波微转。  他和瑛儿,都有一样澄亮的双眸。  「不知为何,瑛儿从不出现在明仪梦中。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怪我这个做娘亲的,没能陪伴她长长久久。」她幽转而道,细语中却是思恋千千,「可那日我于殿外久候,便是想要告知陛下,瑛儿终于来到梦中。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  他迎合着她的目光,回忆展颜——他看着她悲戚落泪,埋怨他为何不问那是什么美梦;他看着她虚弱转身,晕倒在他深厚的怀里……  「陛下认为,瑛儿那日是否托梦,想要告知臣妾其实已怀了她的弟妹?」她终于泪流,禁不住心底无尽的伤痛,「你可曾想她?若臣妾再为陛下生下一个小公主,可好?」  他看着她,在刚生产完的她耳边轻轻呢喃一句“辛苦了”;他看着她,海棠树下告诉瑛儿,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  他缓缓垂眸,望着手里那只剩下半碗的安胎药、望着那黑色的汤汁、望着碗里映出的自己——  那是谁?他是谁?碗中倒影的却是一头兽、一只魔!  「陛下……」她望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牧云勤,更是悲切。  他的目光空洞却又焰燃,晕染着浓郁的深褐色。他手里的瓷碗被捏得发抖,手骨关节也紧得发白。  「明仪再为陛下生一个像瑛儿一样的小公主,好不好?」  他终于抬头,循着她炙热的光源看去。那双总是紧紧拴住他的心的眼眸里啊,满是灼灼期盼热切,是永无止境的爱和眷恋!  他看得开始心中作痛、开始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便是世上最危险的情感,也是他此时此刻最不可去触碰的——  「南枯明仪,不要再妄想博取朕的同情!」他突然口出逆言,「你到底是想利用瑛儿对朕的意义,保牧云合戈还是你腹中孽种!」  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将药碗朝地面大力摔去。瓷碗应声而碎,碎了她一番心思,亦碎了他一地城府!  她不知自己究竟触了哪片逆鳞,竟让他如此愤怒,「陛下误会了,明仪是真心想为陛下——」  「瑛儿已逝,是朕的伤痛!」他指着她,狂怒至极,不想内里已是千疮百孔,「你若敢再提及‘瑛儿’二字,朕定会让你一尸两命!」  语毕,他匆匆拂袖而去,绕了满殿尘烟经久不绝。  她注视着地上的碎片,突感莫名而无助,尝尽了满腹苦楚却只能双目泪流。她一直不明白,他来去如风,似不曾来过,却为何至始至终都要独留给她无尽的痛?  而他步出含章殿,步速却是快得身后一阵仗的宫人们都跟不上。  他其实是在逃,欲逃出这座宫阙、逃出这只关着他和她的笼、逃出所有关于瑛儿的回忆!  ——『明仪,幸苦了,你替我生了个小糯米团子……』  ——『‘飞花洒庭树,凝瑛结井泉’……明仪,给咱们女儿取名‘瑛’,可好?』  ——『冬雪里的海棠还开得正烈,好看极了!明仪,我这就带小团子去院子里赏花了啊,她可一直嚷嚷呢……』  ——『是我把瑛儿抱到院子里去的……明仪,是我害死了她……』  ——『明仪,又下雪了……你说,瑛儿的那里,可有海棠盛开?』  明仪、明仪、明仪!脑海中所有承载着瑛儿的回忆里,尽是满满的明仪!  他禁不住眼角噙满的泪水、他忍不了心中的抽痛,迎面而来的风丝丝划过他的双鬓,一刀一刀加剧地割在心头!  风林萧萧,悔恨挥之不去。  他疾速前去,辩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往何处,只有无止尽地逃!  直到他看见背对而立、挡了他去路的人——  牧云笙缓缓转过头来,冲他邪魅一笑,眼中冷光似是看透他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