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 卞征说得对,我始终对于柏无故的失踪感到不安心,所以当他像什么都发生过地邀请我同去时,我做不到拒绝。 我与卞征分乘,在皇子府前下了车。他没有率先进去,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请我先行。我垂眸上阶,路经他身边时突然停下,没来由地想说:“我有时候在想,这一切会不会是你和柏无故的圈套。” 他目光一沉,很认真地望我:“然后呢?” 我缄默许久,最终短促地笑了一声,看着地面摇了摇头,提步预备越过他走进去。他却抬手勾住我的手臂:“说啊。” 我仍然盯着地上:“……我差点就以为,我们不至于。你不至于非害我不可。多生死攸关的事我都跟你坦白过,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但我始终觉得你没害我。” 他的声音降了三分温度:“如今又如何?” 我道:“如今,我不知道。卞征,你拿句实话,是不是我哪天不顺你的意了,你便要对我下手了?” 他的神色我有些看不懂,顿了顿,便说了下去:“你帮我,帮我救人,帮我隐瞒,但你从没说清你要什么。你说你不会出卖我,我一直记得,但是你就是没告诉我条件。这样并不好。你这样……让我不知该如何待你。” 他默了一晌,道:“你觉得我要什么?” “我不敢猜。” 如果他和丹舒勾结,如果他对太子并不是表面上那么恭敬忠诚,如果关家应家柏家都拦在了他要走的路上。我真的不想猜,每一句话说出来都令人手脚冰冷。 “好,你不敢猜。”他笑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他这个样子是动了气,而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往日那些胆识,果然都用来忌惮我了。那我来说。” 他忽然低下声去,字句清晰。 “录淑,你在和我抢东西。” 我在听到“录淑”二字那一瞬间,忽然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我没想到当他第一次这样唤我时,我们不是在对茶谈笑,而是陷入了一种绝境。 “你当初说,你只是想活下去。你要嫁给太子,因为你想活下去。那么我,如你所愿。不过你那时并没有说,你对关家对太子的忠诚,会这样的令人意外。难道不是我才是帮你最多的人吗?” 我低低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所信奉的只有这些?”他看起来毫不意外,却愈加冰冷,“如果你坚持,我不介意奉陪。说过的话还是算数,我不会出卖你。” 他说完抬步越过我,道:“跟我来。” 我跟上他,总觉得自己除了惊疑不定,还有些失魂落魄,直到随他走到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他却突然转出个暗门来,我才回神。 对了,柏无故。我是来找她的。 当即非逼着自己收心不可,想不通的回去在想,看不开的回去再参悟,先解了这一桩再说。 说来怪奇,今日倒是所有人都在吵,都在争执。我犯上卞征顶多是后怕居多,当下他尚不能明目张胆做个什么;可密室下头一个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士,加上柏无故偏偏是个平时小耿直、见他却拔刀的,我真怕他们一句话没谈拢。 然而待下到密室里去,却只有柏无故一个人。她像个小动物一样抱膝坐在墙角,面上一片影翳,我什么也看不清。 卞征淡淡道:“无故。” 柏无故道:“……他回来了。” “嗯。”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柏无故像是忽然被惹恼,提高声音道:“他要是肯好好说话,会这样不由分说地把我带来?他如今真是,好放肆。” 我印象中的柏无故从来不会有“好放肆”这样疾言厉色的语调。 卞征:“他一出现,又把你小时候的脾气给勾回来了。” 柏无故:“他就不该回来。” 卞征:“那不公平。当初你让他走,时隔这么多年,你不能连寿京都不许他回。” 柏无故:“他回来只会找我的麻烦。” 卞征笑了一声,只是凉飕飕的:“你记不记得你成名的第一支舞?后来就不跳了,连名字都没有。过了那么久,我唯独见过它一回,就是你醉倒那次。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支舞是完全改自荆嵘教你的那套刀法的,其后你造诣日深,刀舞姬天下盛名,却再没哪一支有那么凌厉的势,因为那套刀法本就是荆嵘为战斗悟的。” 卞征撂完话转身就走,我哑然和柏无故同处一室,我现在心境不是很好,不太想说话,瞧她大约也是,干脆相顾无言。 半晌,她静静道:“他今天可真凶。” 我抬眼看过去。 她解释:“卞征。他以前不这样。” 我叹了口气:“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回家去吧,茶陵君。” 柏无故轻轻摇了摇头:“方明义,戚璋,红妆……我身边的人,他想动就动,想伤就伤。” 我说:“我知道,逼你出来,是吧。” 她眼底一片凉色:“倒不如说,他想给我看看,他如今有多厉害,有多傲慢,有多无情。” “……你以前怎么他了?” “当时,乐命看中他的根骨,想要收他为徒……” “等等,谁?” 柏无故哑了哑:“乐命吗?”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后,她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他是一位用剑的高人,曾被九位王侯奉为上宾,但始终偏爱漂泊,不肯安居。” 这不能怪我孤陋,靳沉沙讲奇人异事,还没有讲到武学这一块。我觉得我好像打断了她的思路,便道:“哦乐命。后来呢?” 柏无故道:“他说喜欢我,可他天生就是为刀剑而生的。所以我拒绝了。” 她说起曾经的被表白倒是丝毫不见羞涩,大概根本不觉那些儿女情态是什么需要娇柔一下的事。 我强扯了一个笑:“你说的简单。” 柏无故和荆嵘过去究竟好成什么样子我自然是见不到,然而经年之后,柏无故是准王妃茶陵君,荆嵘也已成名,却不依不饶地杀回来,又惹起一番纠缠。其中味道大约的确一言难尽。 柏无故没有反驳我,自己怔怔地放空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地应道:“嗯。” 她突然掀起眼皮,觑了我一眼:“隽山君,卞征……很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我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嘴角,又僵硬地垮了下去。 她揉了揉额角:“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是昆梁的伴读,丝毫没想到他安的什么心思。他就像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百般示好,还因为我喜欢刀法带我出宫去,让我认识荆嵘。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卞征一向不是什么‘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他那时就有他自己的居心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柏家?” “嗯。”她没什么表情,“我还记得你上次对我说,我终究是柏家的人。我当然知道。但有些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轨迹偏移,无法纠正。如果你要溯一个源头,那我告诉你:荆嵘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陛下承诺聘我为媳,卞征恰巧很感兴趣这笔婚约。我没什么办法,他是我最好的选择。 “等我夹在卞征和柏家之间时,我再意识到已经迟了。” 我道:“怎么迟?你对卞征有疑,为何不告诉柏家。” 她道:“柏家是我的亲人,他同样是。” 我沉默下来。 她又道:“即使你是关家人,我能做的,也仅有劝你远离而已。我警告过你,不要相信他,因为我确信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你在离他越来越近。你这次出宫来见我,我知道原因,但我想说,你盯着我没什么用。” 我道:“你当初惜字如金,现在倒是坦白。” 她道:“你们刚才进来,我就知道,他没有隐瞒你了。” 我不知该怎么答。 她自顾自道:“可能,他已经不打算隐瞒任何人了。” 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