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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春造访永城这座孤城之时,同样的春色已裹挟柳烟和细雨,早早的笼罩了洙水之畔的江都。  洙水之畔有柳九百株,此时都已窜了细细的芽,新柳娇嫩,惹路人流连顾看。洙水上船只来来往往,有一艘船上,忽然从帘幕中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淡灰色瞳仁,目不转睛的盯着枝上的淡绿色。  “无相”里头有个妇人的声音,欲将他换回去。  男孩儿却没有依她的话,依旧仰着头,毛茸茸的头发薄薄一层覆在头上,风吹来如揉弄一团细细的柳絮一般。  船只靠了岸,候在水边的有赵氏的仆妇。  一人打了帘,如夫人从船中携了男孩儿出来,再与他同上了车轿。  轿中,如夫人以手摩挲他短短的头发,软言道:“无相,你待会儿随我去见丞相,你这样的头发,瞒不过他去。从前在哪座寺庙修行,若问了,你只管照实答,知道么?”  无相垂着头一动不动。  如夫人轻拍他的颈项:“你往后就是我的孩儿,我不愿拿你当私养子,无名无分。总要求丞相赐个名,给你认个宗,往后才好进学,有个好前程。”  无相依旧默默的不接话。  如夫人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吓坏了,又差点饿死。你待会儿若说不出话,就这样默默的,我替你说。”  至赵府,赵嘉正在丹凤台与白偃议事。如夫人问议了多久,下人回话说午间就来了,丞相留饭,此刻厨房正备宴席。  如夫人便先去厨房斟酌宴肴,吩咐下人:“快立春了,外头还是凉,莫在亭榭设宴,就摆在归德堂,离丹凤台近,也暖和。”  下人应诺,各自出入忙活,一行洒扫的,呈皿的,捧香的,热浆的,鱼贯而出往归德堂去。  无相躲在如夫人身后,拽着她的衣角,远远看见热气蒸腾,一尾鲥鱼被蒸的银白肥嫩,点缀以葱白姜黄,盛入浑然天成的玉石墩上,其下掏空,放入陶泥小炉,取一点热火。  这道菜品端过眼前之时,如夫人将手覆在玉面边缘上,察其温度与人相近,略暖和一些,如捧着鱼暖在手里,不至于烧干变味,也不至于冷了去,方点头令人端过去。  每一道菜,如夫人都亲自查检,大小事宜,无不尽心。  赵嘉与白偃到归德堂之时,一切已准备妥帖,如夫人却没有到跟前侍奉,直到宴罢,打听赵嘉这日心情不错,且白偃公子还在座中未走时,方握住无相的小手,携他去了归德堂。  堂内侍奉的人被摒退不少,屏风之后,一名碧衣女子安安静静奏着琴,乃是一曲清越又缠绵的《凤求凰》。  琴音中,赵嘉与白偃正在闲话,白偃浑身紧紧绷着,端坐席间,未敢有一丝放松。  与他相对,赵嘉一身家常的宽衣大袖,半靠着引枕,一副把酒话家常的姿态:“我听闻你还有个堂弟,德才兼备,得名士杨瑾‘仁孝’的夸赞,叫……”  白偃忙接下话:“回丞相,是我伯父幼子,白雍。”  赵嘉眉眼含笑:“是,白雍。明日你带他来拂衣堂与梦泽一辩如何?”  白偃霎时心跳疾了几分,抬起眼帘,看赵嘉面上的神情。虽然状似说笑,然而他既然提到了拂衣堂,就应当不是一个简单的玩笑,白偃在心中来来回回掂量了许多利弊,这些在他脑中闪过的时间不过是三两声琴音叮咚。  他笑道:“那我就要先替我堂弟,谢丞相提携之恩了。”  赵嘉嗤笑:“瞧你这自负的模样,看来是笃信我会为令弟才德所折服。”  白偃哈哈大笑:“这小子差我是要差一点,梦泽嘛,大抵与他不相上下。”  赵嘉晃荡着指间的酒杯,摇摇头道:“你是欺负梦泽今日不在。”  白偃忙道“主公这是责我狂妄,我该自罚一杯。”端起身前酒盅仰脖一饮而尽,咽下了酒,他再抬眼细细打量赵嘉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主公,我妹妹这琴,奏得如何?”  堂间静了有好一会儿,只听哪一首《凤求凰》的曲调从山水作画的屏风之后传出来,正巧弹到那一句“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赵嘉状似沉浸其中,闭目聆听半晌,徐徐将杯中剩下的半盏酒饮了,道:“雅正清越,好极了。我有一侄名望予,正是求娶佳人的好年纪,不知令妹可配得佳婿?”  白偃喜出望外,道:“赵都尉少年英雄,吾妹早闻大名,景仰不已。”  赵嘉笑道:“你莫哄我,倘若真能求得佳人,我这就修书给丹阳老家,请江夫人上门提亲了。”  “只要赵都尉不嫌舍妹蒲柳之姿,我父母那里我去说。”  这些日子付华章和崔氏走得极近,隐隐有排白之意,白偃原本是奉母亲之命,欲从中斡旋,使妹妹成为赵嘉的夫人,稳固赵、白两氏的关系。  然而赵嘉之心狠手辣白偃最明白不过,年前娑婆塔下将他的半个未婚妻华缨公主缢杀,更是令人心怀戚戚之意。若要妹妹配给赵嘉,便是他再权势滔天,白偃心中也是存着不愿的。  换成赵望予就大不相同了,其一,赵望予风华正茂,年纪轻轻就立得赫赫战功,掌管着大靖最精锐的丹阳府兵,其人仁义勇武,人暗谓之乃靖第一猛将,与夏国白却衣、景国慕容野齐名。  其二,赵氏虽然是钟鸣鼎食之家,然而经历博阳王安宁三年之变后,人丁凋零。与赵嘉父亲一代的几乎被举家屠戮一空,赵望予的父亲赵腾与赵渊同日被诛,赵望予是他的遗腹子,在外面长大,后来才认的宗。赵渊一代如今还活着的仅存一个赵徽,生了五个都是女儿。然后便是赵渊这一系,赵渊三子一女,只有赵嘉活下来,他迟迟没有娶妻,膝下无子。这样一看,偌大的一个赵氏,赵望予一代便只有他一个人,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其三,赵望予尚无妻妾,白氏女嫁过去自然是尊贵的正妻,妹妹断不会受委屈。  在白偃的盘算中,主公赵嘉算不得佳婿,赵望予方是妹妹一等一的良配。得赵嘉求亲之诺,喜上眉梢,不由得又多喝了几杯。  就在这时,如夫人携了无相进来,领着他拜见赵嘉。  赵嘉乜斜醉眼,目光自上而下,落到无相才寸许长的头发上,原本带着三分笑意的唇角渐渐平复,眼中也多了一分冰冷之意:“阿如,你领个小沙门来是要做什么?”  如夫人低眉垂首,出声回禀:“公子,我从前是明康公的食客,侥幸活过来,身子也伤了,不能生育。这个小沙弥是从前须弥寺中的,常常在咱们府外求布施,去年封了寺,他无处可去,险些饿死。我与他有些缘分,爱他机灵生得好,欲收养他作义子,还望主公开恩成全。”说罢,拜了下去。  明康公,是赵嘉父亲的谥号。如夫人从前为赵嘉之父效力,得罪了博阳王,将其下狱。在狱中饱受□□,以至于身体损伤,不能再生育。  此刻她苦苦哀求要收养一个孩儿,可以说是毫无不允的余地。就算这是须弥寺出来,很可能还尚佛的小孩。  无相虽懵懂,也随着她跪在了一处,低着头将下巴紧紧贴向脖颈。  赵嘉放下酒尊,执起象牙箸,分裂开那道放来离他最近的鲥鱼,一面闲闲的问:“这孩儿从前在须弥寺叫什么。”  听他语气和软,如夫人心下稍安,切切答道:“无相。”  赵嘉拿眼睛看了白偃一眼,白偃心领神会,沉思片刻,走到他耳边轻声道:“不是摩诃迦罗的坐下弟子,也非须弥寺核心那一脉的取名之法。”  赵嘉面不作色,手上的动作不见停顿,象牙一端刺入肥美的鲥鱼身,雪白的汁水从里溢出来,他夹起肉,唤了一句:“无相,过来。”  无相抬起头,灰色的瞳仁如一泓澄净的水,其中藏着深深的惧怕之色。如夫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无相受力站起身来,望向赵嘉。他脚下发着抖,一步一步往这堂中的最高位走去。  赵嘉面上没有表情,然而便是这样毫无喜怒的神色,却叫人心底发憷,便是历经人事的如夫人也不敢对视,更何况无相一孤儿。  然而无相到底没有出一声,或是惧怕得哭出声来,而是维持着缓慢却均匀的步伐,走到他身前,又下跪叩了一次头。  赵嘉此时眼里方有了一点笑意,道:“给你的,吃吧。”  侍从迎上来,将那箸上的鱼肉盛在皿中,又换了一双箸,递给无相。  无相捧着鱼肉,眨了眨眼,也不用筷箸,拿手抓着便往口里送。鱼汤滴滴答答,顺着他的下巴,流入脖颈,滑入衣衫。无相只觉鲜美异常,两下吃完了,又将眼睛望着赵嘉。  赵嘉微笑道:“佛祖说,一切肉与葱,及诸韮蒜等,种种放逸酒,修行常远离。如彼纤过,障碍圣解脱,酒肉葱韮蒜,悉为圣道障。学过么?”  无相目中依旧满满懵懂之色,摇了摇头。  赵嘉面色缓和许多,垂下手轻轻触碰他的发顶,缓缓道:“阿如,你身体损伤,实为维护明康公之故。这个孩子是赵氏欠你的,让他姓赵吧。”  如夫人早已低泣起来,叩拜谢恩:“仆必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答谢公子之厚恩。还请公子为我这孩儿赐名。”  赵嘉沉吟片刻,低下头望着这孩子清澈的灰眸:“寄你博謇好修,内外如一……就叫博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