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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的王城坐落在北方,背倚知北山,洙水环护,大片大片的宫台楼阁倒映在洙水清澈的波光之间。  宫室仿故都上陵之风,长乐宫筑基九十九尺高,大气恢弘,楼阁巍峨如在云端。车马还未过洙水,遥望王城,只见一片朱棂如火,飞梁虬螭,盘在山峦之间。朝日初生,耀眼夺目的云霞横亘在宫墙瓦上,互为映照,一片流金荼朱,叫人看不清王城奇谲嶙峋的轮廓,哪一道是山势蜿蜒,哪一道是鬼斧神工。  时元泽五年春,立春前一日,是朗日高悬,乾坤晴朗的好天气。   卯正十分,赵嘉下了丹凤台,衣冠肃整,身着玄色朝服,头戴白玉梁冠,脚踏皂色布履,腰间佩一柄三尺长的剑,并紫绶、金印。车轿早已备好,自东城北上,一路的公卿皆于朱雀桥止,从朱雀桥往长乐宫的正殿只能步行上殿。  赵嘉执政以来,天子赐特权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他的车马至朱雀桥,仍可再往前,至玉安门方止。  群臣凡见其皂车,分列左右,车马行过时,趋身不言,以示尊敬之意。  到玉安门下车,步行上长乐宫正殿文端殿,朝会尚未开始,与其相邻的鸾台殿既是御史台与交晖阁的办公之所,也是朝会官员的休息之处。此时偏殿内群臣三三五五聚在一块,正窃窃私语。  交晖阁是靖国接待各国使节、负责与邻国来往文书的所在,主事官员典御正三品,名叫王仰,世家出身,其家与白氏交好,近日听得风声丞相有大力扶持白氏之意,待赵嘉又比往常更加亲密些。见他上殿,其后跟着陆梦泽,便上前见了礼。  又夸赞陆梦泽“文采风流,如玉之华,日渐精纯”。  陆梦泽投桃报李,也将他的儿子王坚赞了一通。  于此同时,方才满殿若有若无的低低议论之声也戛然而止,众臣顾及赵嘉在场,许多话便不方便再猜测讨论。一时满堂寂然,只有侍从走动之声、奉茶之声、还有杯盖相擦的细微声响。赵嘉自坐一位,品了一口茶,便兀自闭目养神。  靖国朝服以玄、朱、青三色为主,天子用朱玄两色,三公服纯玄色,九卿服玄、青两色,其下用青色。其服制本是用在上陵,有夏、冬两种,因上陵居西北之地,接大漠草原,气候必江都要多变许多,因此冬日用的朝服繁复而厚重。然而自渡江以来,江都气候温润,极少恶劣天气,便是偶尔冬日下雪,也两三日即化,因此春夏两季的时光似乎格外的长,与此相应,六十年来服制也有了变化,在用料和样式上融入了沧南的轻盈灵秀之风。满堂几乎半数以上的上陵迁居南渡之后,竟也在这样的服饰映衬之中,举止从容,谈笑风雅,仿佛生来如此,包括赵嘉自己。  他闭上眼,回忆着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赵渊将他搂于怀中,说的那个故都上陵。  ——吾儿,这沧南和风细雨,楼台亭榭,虽然精巧,终非故乡。  ——我故乡何处?  ——越过沧水,踏破天合,萧关以西,有城名“上陵”。居天下之中,以高屋建瓴之势治六合。临河水之畔,商旅络绎,诸国使节往来不绝,拥列市三千,可纳百万之众,街上行人非独我靖人,还有褐发碧眼的波斯、大食、大月等邻邦之民,皆以居上陵为荣。  ——父亲在故乡居住过么?  ——上陵有一门叫“西极”,连接的一道叫“交晖”,来往的使者皆要从西极门入城,再通过交晖道,再在未央宫的天极门下觐见帝后。交晖从西穿过上陵诸市诸坊,大道直往天极门,有一次南方小国前来上贡,樊笼之中装着猛兽,有通体雪白的凤凰,孔鸾,火烧不烂的布匹,寸许的小人、车马,还有数不清的黄金和美酒。一列人都是身着赤衣的耄耋老者,据说他们从南方小国出发之时尚是童子之身,船只远渡重洋,这些童子脚踏中土之时都变成了老人,觐见过帝后之后,回国又变作了童子。  父亲曾絮絮叨叨的说着许多从前上陵城的风物,包括市中堆得似雪山一样洁白冰凉的酥山、以胡杨雕琢似小沙门的磨合罗化生童子、手腕白若霜雪的胡姬开的酒肆、来来往往的各种邦国的行人……  在他以为父亲必然在上陵居住过时,赵渊却只是叹息,对他说  ——我从未踏足过上陵,一日也没有。  后来赵嘉长大,进了学,便知道父亲在时靖已失都将近四十年,三十多岁的赵渊不可能到过上陵。  那些详尽描绘故都的话究竟从何而来,已经无从探究,唯一能确认的是,上陵确确实实有一座西极门,城破那日,当时的女丞相陆尚颜就是自那扇曾经见证过万邦来朝盛况、高百尺的西极门上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身体送入了黄沙之间,经成千上万的胡马踩踏而过,碾作尘土,尸骨无存。  那一日足下骏马,身佩弯刀,裹着皮毛,野蛮粗鲁的羯人破坏了上陵城,一把火烧了西极门,把数不清的珍宝自未央宫中劫掠出来,散落的陶瓷碎片、书籍经纶在交晖道上散了一地。还有靖国最为尊贵,万千黎民心目中奉若神明的皇帝与皇后,沦为羯奴的阶下囚徒。  然而,这惨痛的一日只是中原大乱的序幕,其后六十年,本应为国,护佑百姓的靖国,所作所为可用“不堪”来形容:抛下北方的黎民,任由胡羯屠戮,衣冠世家避入商山之南,划江为界,不闻不问。拥立太子为帝,依靠世家的财力招募兵马,南拒强敌,从此君权旁落,任由一个又一个家族轮换着坐这一把执政首辅的交椅。  靖国皇族陈氏一族,至今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这个符号存在的意义在于——它昭示众人,现在主政的人权力是有来处的,赵嘉暂时还需要皇帝,就如皇帝需要向黎民百姓宣告自己是天子,是神明赐予他生杀予夺的权力。  靖国皇族天子一脉的尊严,早就在内乱争斗,导致破国失都,帝后被俘那一日被践踏殆尽,再无寻回的机会。  殿堂内静得可怕,缥缈淡薄的茶烟之中,赵嘉手指轻轻敲击在手边的几案上,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闻的敲击声,却叫许多人听来心上鼓闹不休,几乎是心惊肉跳。  凡是在官场沉浮过,略留心一点当朝之事的人都知道,今日这场朝会,只怕会有大变化。  光是看长乐宫外护卫的羽林军增添了将近一倍,卫尉魏无恤亲自带领人把守在文端殿外,满堂之中静若哑雀的官员们都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沉重,轻描淡写,又力比万钧的压在心间。  在赵嘉执政将满五年,地位看似稳固的当下,任何的大变化都不是大部分人所寄望的,因为那将预示着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无数人会因此丢掉性命,或许因为政坛动荡还会导致夏国和中山趁机结为一体,南下攻入,导致靖国彻底灭国,靖人彻底成为胡人的奴隶。  好不容易安稳了六十年,在沧南美景中养嫩皮肉的公卿们,任谁也不想再回到烽火不休的兵荒马乱中去……  没有人知道今天的朝会将会发生什么变化,赵嘉的派系担忧付、崔的反扑,白系担忧自己在天家和赵氏之间游走触怒了两边,而付与崔,最担忧的莫过于赵嘉的铁腕清算——虽然暂时看来,这样的行为对他如饮鸩止渴,但是娑婆塔之变之后,赵嘉留在世人心中又多了一层六亲不认、随心所欲的暴虐印象。  人人都在担忧,自己的头颅能否留到今日日落时。  打破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太尉付华章。  朝会开始前,太尉付华章也到了,其人早已鸡皮鹤发,也是一身的玄袍,颤颤巍巍,在随从和宫侍的簇拥下迈进殿来。付华章一来,虽无赵嘉来时众人争相问候的情状,却也有三分之一问候示好,陆梦泽眼尖,瞧见从前必去的“中间派”王仰此次状若无睹,不由得嘴角上扬。  九卿中的宗正崔扬早已迎上去,以一只手付了付华章,道:“前两日听闻太尉身体微恙,不知可安好否?”  付华章笑道:“我已古稀之年,每逢冬日,天寒地冻,必有小恙一场,早已不足怪了。”  崔扬连连点头:“如今太尉的精神看着倒是很好。”  两人的谈笑,非但没有缓解殿内的紧张气氛,反倒多了部分左顾右盼的人,在山雨欲来的沉闷之中又添了些许迟疑与奇怪的暧昧氛围。  付华章过来和赵嘉问候:“丞相昨日没有睡好?怎么精神看着尚不如我一个老人家。”  赵嘉早在他进来之时已经睁开双目,对此问以淡淡一笑相对:“上将军冉安一日不归朝,我一日睡不好。”  付华章笑:“天佑大靖,必会护佑上将军安然归来。”  赵嘉举杯饮茶,不再多言。  辰初时分,天子临文端殿。  众臣皆从飞廊之间穿行至殿前,排成一列,脱履入殿。唯有赵嘉佩剑完履上殿,站在了百官之首的位置。  天子坐在雕琢精细的龙椅之上,身着滚玄边的朱衣龙袍,头上戴着通天冠,前方缀着白玉冕旒,耳边挂着青玉充耳,遮天颜以示天子之威严,挂充耳以昭兼听之圣明。  礼罢,赵嘉并未等太久,直入了正题——  “诸位,我大靖将有一战,从三日后起,请行战时之法令。”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