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光辉洒在大地,既如银光,又似流水。薄雾荡来荡去,眼前就是望不到边的树林。林中的生灵感受到一股与平日不同的气息,皆为之动荡,千年的乌秋妖扑着翅膀飞到林前,只见佛妃执笛,轻盈立林外。 乌秋妖看见她手中的竹笛,一眼便知那是神族法器履霜笛。它早已修成人身,不敢怠慢,立刻化作小童,向着佛妃深深一躬:“小妖权丝参见佛妃神女。” 佛妃摸摸他的头,笑道:“小朋友,可以告诉我合抱树妖的事情吗?” 乌秋妖知道,一定是树妖作怪,才引来佛妃。合抱树妖在林中的修为最高,道行最深,却是孤僻挑剔。权丝脸上带着三分喜色,奶声奶气道:“合抱树妖是一对男女,同修多年,男的叫皎还,女的叫徽程。皎还的法力要比徽程高一些,自今年起,它们的法术一日千里。过去,皎还跟我们还算亲近,现在却不让人靠近它的原身。一群青藤妖听它差遣,拦我们的路,处处为难我们这些小妖。” 修练有成后疏远其他道行尚浅的妖怪,这种行为大不可取。佛妃啧了啧嘴:“我现在就去收拾他,往后,你们就可以好好修炼了。不过,请你为我引路。” 权丝变回原身,它不敢叫来自己的同类,怕惹妖树报复。佛妃随着它,眼见它刺进浓雾,为自己开了一条路。权丝在妖树一里外停下,佛妃正欲继续向前,却发现以刚劲妖气织成的结界正罩着这几里地,难怪权丝停步不前。 佛妃两眼闪闪,看上去和善机警。她向权丝说道:“你走吧,我可以自己进去。乌秋妖权丝记功一件,回头我会告诉罗遥师的。” 权丝听得妖族之主罗遥师的名字,心里高兴,绕住佛妃飞了好几圈。有佛妃神女在罗殿主面前说些好话,殿主指不定有赏——想到此处,权丝又美滋滋地飞了几圈。树妖所织的结界拦得住道行不高的神仙,也阻得住权丝,却是阻不住人族与修行多年的神族。 砚铃一步一响,佛妃一路无阻地进了树林。她的气息惊动了树妖,一时间,两边无数带刺的青藤朝着她的方向卷来。她在凡间的法力本就有所限制,如果现在便吹响履霜来对付这些喽啰,待会可能会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收拾妖树。她脚下不挪,婷婷袅袅立于原地,砚铃却自己响了起来。 砚铃受庭檀山灵气滋养数十万年,是六界至清至粹的法器。妖物难以与之抗衡,只得远离佛妃。老藤妖洞悉砚铃奥妙,竟敢直接缠往佛妃右足。佛妃摇着头短吁两声,凝气骈指化成利剑,向青藤轻轻一挥,青藤居然直接断成两截,顿时失了颜色,枯萎地贴在地上。 她的手也因而被青藤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血痕。她撇了撇嘴:“狡猾老藤,害我第一天就见血了。” 她快速地扫了扫两旁的青藤:“你们的道行与智慧一样浅薄,才会被树妖利用。”她弯腰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枯藤,开口施咒。只见那断裂的枯藤又变成原貌,一圈卷着一圈。她留了它一丝魂魄,轻飘飘地将枯藤丢向它的同类:“回去重新修炼,别再来现眼了。” 青藤妖道行不深,连个人身都没修出来,树妖的法力当在它们千倍万倍以上,但却避不现身,反倒派这群弱小的妖怪挡在前头,这对树妖必然是卑怯之徒——佛妃对此嗤之以鼻。 地上布满泥叶,她赤足而行,但双脚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染到。再走一段路,即见两棵缠绵合抱的娑罗绵硕大无朋。秋天的娑罗绵原应枝叶萧瑟,妖树却如蒸霞般耀目。一阵风来,簌簌有声。 佛妃伫立妖树前,眼波闪闪溜溜,嘴角弯起来,轻声道:“树妖,我乃九重天佛妃,奉帝神之命,辟除五界违反自然天道的生灵。听劝则劝,不听就收。你修行不易,何苦因一念之差,自甘堕谪?交出许珊瑚的魂魄,从今以后洗心革面,尚有生路。” 夜极静,月光泻在巨树上,泻在佛妃身上。合抱的巨树屹立着,不曾理会佛妃,她也不恼,纤纤素指搭着竹笛,缓缓横在嘴边,宫调已起。 妖邪之物听不得履霜发出的一音一调,不待佛妃再进一步,皎还已迎面站在她眼前。皎还的人身长得风神轩朗,剑眉星目。拈指间,手已扣在佛妃颈项之上。 他耳畔只闻佛妃低哼了一声,眼前一花,手被履霜笛狠狠推开,神女已至身后。皎还回头,擎身欲战,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他尚未看清楚佛妃的位置,捆妖环已套在自己手上,登时难以动弹。 巨树枝桠上,蓦然闪出了佛妃身影,红棉映白裳。她玩弄着手上的竹笛,居高临下地看着皎还,微微一笑:“若我在这里吹奏整曲闻铃,你便灰飞烟灭,岂不可惜?” 她望了望跟皎还缠得紧紧的徽程,自言自语道:“刚才小妖说皎还的道行比较高深,看来是骗我的。明明你的同修都出来了,你还沉得住气?”她眼神一厉,砚铃又起,在旁人听来清悦无伦的声音,在皎还听来却是震动道基。 岂知徽程依旧没有幻出人形。树妖绝不可能耐得住履霜与砚铃。此时,佛妃方觉得有些奇怪。她敛了笑容,心念突地一动。转眼间,已站在皎还的眼前,解了他的捆妖环,带着一点愠怒问道:“你杀了徽程?” 皎还面色狰狞,却还含着几分笑意,模样有说不出来的古怪。他紧紧盯着佛妃,苍声苍气道:“杀了又如何?” 佛妃活了很久,沧海变绿州都来回几万遭了,见过的事情很多。偏生她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同修相残。杀害同修在六界中是一条大罪,她低声呵斥:“我就知道你是个鲜廉寡耻之徒。我先收拾你,再自己去寻许珊瑚。” 皎还青筋满布的手摸了摸佛妃的脸,依旧奇怪又阴险地笑着,混杂着衰弱与讥讽:“神女,我死了,许珊瑚也要随着我死的。” 佛妃愣了一下,表情冷冰冰的。皎还接着道:“我杀了徽程。”他指着跟自己原身合抱的巨树,挤着脸做出一个悲痛的表情:“但是她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舍得她呢。我让许珊瑚代替她,陪伴着我。” 如今许珊瑚寄在徽程原身,却是凡人的魂魄,难怪履霜对她无效,但是凡人又怎能寄生在草木妖精上。佛妃默然无语,想不出内中蹊跷,却听皎还道:“我让她寿与天齐,免受轮回之苦。神女在九重天上逍遥自在,我在留邪山过我的日子。我们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从中作梗,来干涉我的事情?” 少年的模样,老人的声音听得佛妃怪舒服怪不舒服的。皎还用手直接捉住了履霜笛,深深地抵在自己眉心,不顾浑身疼痛似火焚,挑衅道:“但是神女既然来了,断不能空手而归,索性取我性命。许珊瑚带着妖气再入轮回,想来只能生生世世的畜生道了。” 他在赌——赌佛妃不愿意让许珊瑚轮回畜生道;如果她执意要取自己性命,届时再交出许珊瑚魂魄也不晚。 他显然赌赢了,佛妃立即抽出履霜,将它挂回自己的腰间。她原想着先取了皎还的性命,再放出许珊瑚,到时候许珊瑚虽死,但佛妃可以亲自送她到冥界,请阎魔罗阇卖她个面子,留许珊瑚在冥界做事。如果她恋栈红尘,佛妃可以让她下辈子投胎富贵之家。但却忘了许珊瑚在此沾了妖气,佛妃必须让她的魂魄重回原身,再奏惊玄曲净化。如果她无法回到原身,就要带着一身妖气去冥界,对她而言,百害无一利。 现在只能强行引出许珊瑚的魂魄,而这却是佛妃修行多年也不会用的术法。 *** 辰牌时分,佛妃铩羽而归,尴尴尬尬地坐在破庙的草垛上。严忠、朱艳、圆严跟她对面儿坐着,中间放的是许珊瑚的身体。她在九天上修炼多年,虽然过去不曾真的斩过妖魔,但凭她是砚铃与履霜的主人,六界焉有她打不动的妖魔鬼怪。如今第一个任务便办不好,想起自己向朱艳夸下海口,她很难为情,伸手探了探许珊瑚的鼻息,只怕不用一天,许珊瑚就会完全气绝。 佛妃艰难地向三人解释:“留邪山那合抱巨树是令珊瑚变成这样的凶手,草木修炼成精了,你女儿可能有点难救。” 严忠不悦道:“你叫我们怎么相信?”他斜睨圆严,说道:“如果珊瑚救不回来,妖尼的嫌疑很难洗清。” 佛妃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她是很好脱身,但圆严要如何是好。她暗忖了片刻,问道:“可以将珊瑚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吗?例如说,她是否钟情山林,性喜山水?” 据朱艳所说,许珊瑚的爹早死,她比一般孩子要懂事,也不像村里的孩子喜欢到处走。平日里,只乖乖地待在家中做针线。留邪山呢,因为随大人去山上采药,她也是去过几次的——听起来,许珊瑚很平常。 但在佛妃看来,她又很不平常——皎还虽然杀了徽程,但没有人不看重自己的同修,他愿意让许珊瑚的魂魄占了徽程的肉身,最大的可能只有皎还看了上她。妖怪爱上凡人女子的故事如天上恒沙,这不稀奇。奇的是许珊瑚明明是凡人,又如何能占徽程的原身呢,这教佛妃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说着说着,朱艳一吸一顿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我…求你,一定要救我…女儿,她还盼着成亲呢。” 佛妃眉头锁得紧紧的:“大娘,你别这样。如果珊瑚还有救,我绝对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