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宛第一次和范熠搭戏。进组第一天,时宛比规定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化妆间开始化妆,她身边跟着两个公司给她配的助理,帮她简单地打理点事情。 范熠是准时到的,他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之下高调地进了组。张导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这时他冷漠的脸上才终于有了极淡的笑意。他的助理拿出带来的折叠椅子打开放好,范熠坐下来,立刻有人给他递水递剧本。 时宛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手里拿着剧本,她周围冷冷清清。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能这么大,她想。 导演朝她走过来,时宛放下剧本,主动打招呼:“张导。” 张导是个四十岁左右稍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面相长得凶,不怒自威。他上下打量了时宛几遍,问道:“时宛?” “是。” “造型都做好了?” “做好了,张导。” 导演仍是一脸严肃。 “把你手里的剧本给我看看。” 时宛把剧本双手递给他。剧本上的空白处被她标记得密密麻麻,张导翻了翻,神色缓和了一些,他合上剧本还给时宛,道:“我和你的经纪公司商量过了,虽然女主角已经定了是你,但是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的话,我会把你替掉,换别的演员来演,所以不要觉得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时宛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仍挂着笑容,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最好是这样。” 张导便没再说什么,扭头张望着吆喝道:“准备拍摄了!”他往摄像机那里走去,边走边不满地抱怨:“这么重要的角色让一个新人来演,怎么想的……”站在他身后的时宛听得一清二楚,她甚至怀疑,他毫不避讳的样子就是想让她听到。 电视剧的拍摄和电影差别很大,相同的拍摄周期拍摄的内容却多得多,因此,基本上不会出现一场戏拍十几二十几条的情况,一般拍一两条就过了。 时宛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助理拿着,脱了外套,穿着晚礼服站在场景里。 第一场戏是男女主角在分别了五年之后的重逢,没有台词,要单靠眼神、表情、肢体语言把隐忍、欲言又止、不自觉地表露感情却又极力克制的复杂情绪表现出来。 而最难的地方在于,女主角的人设是高冷淡漠的御姐类型,高冷的角色怎么不凭台词表达情绪呢。时宛之前就琢磨过了,高冷不等于面瘫,只是表情要更加细微一点,把传达情绪的重点放在眼神上。 “3,2,1,A!” 她朝范熠走过去。 酒会喧闹又迷醉,她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纷乱的灯光里,她只看见了他。她朝他走过去,走过去了,她仍记得五年前他提出分手时那决绝的样子,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 不能再一次在他面前输掉。她告诫自己。 她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眉头浅皱,眼里是假装的毫不在意。 终于走过他身边,她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全身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的步伐越来越慢,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眼里是隐藏不住地疲惫和伤心。 五年,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想念,和漫长的痛心,日日夜夜折磨着她。她鼻子一酸,想回头看他。是谁输了,又是谁赢了,她不想再考虑这些了。她把头偏过一个角度,但仅仅只是偏过一个角度便停住了。她终是没有回头看他。 镜头里她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复杂的感情自然地流露出来,完全没有表演的痕迹。时宛把情绪的重点放在和范熠擦肩而过以后,那是一个高冷的女强人放下了防御和伪装的姿态,脆弱又让人心疼。 “Cut!”张导喊道,时宛毫不生涩的表演让他意外。 “下一场戏准备!”他喊道。 在剧组的时间过得很快,拍几场戏一天就过去了。张导再没跟时宛提要把她换掉的事,可能导演多少还是有点赏识她的能力的,时宛想。 拍完戏背完台词的休息时间,时宛会继续看《博尔赫斯小说集》。这本书有种独特的魔力——促进睡眠,结束一天的拍摄后躺在床上,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能沉沉入睡。 宋临曜这个怪胎居然还说这本书有意思,时宛想不通。 上次她在餐厅碰见他之后,两人就一直没联系过了。有时候她真挺想给他打电话的,无奈每天收工的时间都太晚,那个点他应该已经睡了。而且,时宛找不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借口,宋临曜不是那种能随便唠嗑闲话的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就联系他,可能会让他感到突兀。 时宛有些沮丧。 沮丧的情绪在某一天她看了助理艾湘给她顺手带来的一本文学杂志后终结。 那天艾湘递给她一本《文学之源》。《文学之源》是中国当代最权威的严肃文学刊物,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的作家,都是中国文学的领军人物。这里汇聚着这个时代最深刻的思考和最回味无穷的故事,能在这本杂志上留下名字的作者,相当于得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界的认可。 “感觉你喜欢看这些很文艺的小说,就顺手买了一本来。”艾湘说着,看了看时宛桌上的《博尔赫斯小说集》。 “谢谢。”但愿自己能看懂,时宛想。 于是这天晚上,她没有理会博尔赫斯,而是看了《文学之源》。《文学之源》也难读,但是比博尔赫斯好读。 第一篇文章叫《塔尖上的人》。 “……塔没有想象中的高,但爬下来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他紧绷着神经和肌肉,满头满脸的汗,他希望在这个荒谬的旅程里不至于掉下去。他已经以一种屈辱又滑稽的姿势爬了很久,功亏一篑的感觉比从一开始就失败更难受……” 时宛找到了给宋临曜打电话的借口。她拨通了他的手机。 “喂。”听见他的声音,她居然有些紧张。 “是我。”时宛说,她不经意瞥见了酒店墙上的挂钟,半夜十二点刚过。 “没打扰你休息吧?”她自责自己的一时冲动。 “没有,我没睡。” “噢,”时宛翻了翻手里的杂志,“我刚才看了一篇小说,文风和你的超级像。” 临曜饶有兴致地问:“我是什么文风?” “说不上来,就……很特别吧,独一无二,高中看了你三年的范文,感觉你的文字个人风格特别强,不看名字也能知道哪篇是宋临曜写的,”时宛说,“我刚才看的这篇小说叫《塔尖上的人》,是这个月《文学之源》上的第一篇,真的和你的文笔很像,就是那种感觉……懂吧。”时宛不知该怎么表达。 “我知道,我懂。”临曜说,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翻着花样转笔。 “这个作者叫江翟,不知道是笔名还是真名。” “有时间我就看看。”临曜说。 “那……晚安,祝你做个好梦。”时宛说。 临曜笑了笑,说:“晚安。” 挂了电话后,他低头看着凌乱地摊在桌上的稿纸,稿纸上乱七八糟写满了字。他依次把它们按顺序叠好,在第一张稿纸上,第二行的右边写着一个名字:江翟。 字迹俊朗飘逸。 ———————————— “我以为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时宛冷笑道,毫不畏惧地盯着范熠,眼神轻蔑。 “我不明白,你能解释一下吗?”范熠假装疑惑。 时宛偏过头笑了一下,笑容讽刺。 “行啊,跟我过来,我好好跟你解释一下。”她不再看他,转身往前走,踩着高跟鞋的样子,气场全开。 范熠跟过去。 “Cut!非常好啊,休息一下拍下一场。”张导脸上有笑容。 “刚才你电话响了。”艾湘把手机递给她。 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安玫打来的。时宛回过去。 “喂,妈。” “你们放假了没?”安玫问。 “放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我有事。”时宛说。 “不回来?寒假怎么能不回来?大过年的哪有不回家的。”安玫急了。 时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她以为安玫不会管她回不回去。 “我要挣钱,很忙。” “下一场戏要开拍了。”艾湘小声地催道。 “知道了,马上。”时宛捂住手机的话筒。 “妈,我等会儿再跟你说……” “别说了,有什么好说的!把你养这么大,上了个大学连家都不回了!我真是心寒啊时宛,你还有良心吗,啊?你跟你爸一样!连过年都不回来,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 “再不去张导要发火了。”艾湘的语气急了几分。 时宛却“腾”地站了起来,她忍着怒气,忍着不冲安玫吼出来。 “我没良心,”她咬牙切齿道,“我和我爸一样,没良心!行了吧?!” 她狠狠地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关了机。 这场戏在游泳池边拍。 直到现在时宛才明白,演戏难在哪里。演戏难在,不管你有多么想哭,也得挤着脸笑,无论你心里有多么悲凉,也得装作云淡风轻。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范熠问。 “对。” “这算什么?” “解释啊,还能算什么?”时宛指着水波荡漾的游泳池,“怎么,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她往水池边走了两步,回头朝范熠望去。 “不用了。”范熠显得疲倦又憔悴。 “由不得你拒绝。”时宛冷声道。 鞋跟很高,她沿着游泳池往前走,却没走稳,被边沿的台阶一绊,整个人便直直地跌进了水里。 范熠条件反射要拉住她,却没能拉住。 冰冷刺骨的水一瞬间将她湮没,灌进她的口鼻,堵住她的呼吸。时宛狼狈地从水里站起来,浑身已冻得没了知觉。 她抱着双臂,不住地颤抖着。 她是有良心的,赚钱,除了无法忍受贫穷的原因之外,她更想帮家里分担一些经济上的负担。安玫怎么能那么说她呢。 委屈的眼泪混着水流下来。没有人知道她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