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宛住院了,高烧四十度。 她计划自己最多在医院躺两天,就回到剧组继续拍戏。张导刚不提换角的事了,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生病耽误太多时间。 病房里很安静,她睁着眼睛盯着冒气泡的输液瓶。 浑身无力,头痛欲裂,时宛知道自己要好好休息,于是又闭上眼。高烧下昏睡不是件难事,很快她就意识混沌,睡了过去。 再醒来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吃完艾湘买来的饭菜,时宛感觉力气又回来了。 她掏出手机,想发个朋友圈。 “落水的后果”再配上打点滴的左手。 编辑好了,时宛犹豫了一下,终是又全部删掉,没有发出去。 宋临曜不会看朋友圈,这是她删掉的主要原因。时宛想了想,直接给临曜发了短信。 ——我病了。 这三个字怎么看起来那么作呢。时宛继续删掉,思考几番后,重新编辑。 ——你在北京吗 过了几分钟,临曜回复: ——在。 ——现在有时间吗? ——有。 ——想找你借本书看…… ——你在哪?我跟你送过来。 ——人民医院住院部四楼413。 时宛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她靠坐在病床上,觉得心满意足。 临曜带着书匆匆赶到医院,在病房外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后才推门进去。他一眼就看见时宛,原本就不胖的身材如今看起来更加消瘦,她缩在蓬松的棉被里,整个人瘦瘦小小一只。 “怎么病了?”他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天气太冷,冻感冒了,发烧。” “退烧了没?” “退了,”时宛眨着眼睛打量着他,“书呢?” 临曜把书拿出来搁在床头柜上,时宛却看也没看一眼,继续打量着他,然后及时地在临曜看向她的前一秒收回视线。 “你过年不回家吗?”她问。 “我后天走,”临曜说,“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其实时宛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说:“想喝粥,皮蛋瘦肉粥。”她记得医院附近有一家卖粥的小店。 “喝粥好,对身体好,”临曜站起来,“我去买。” 临曜没想到买粥的人这么多,他排了很长的队,等了很久,等他终于拎着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回到病房时,时宛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她看起来很累,很难受,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叫人心疼。 不是说退烧了吗?临曜放下粥,皱着眉,直接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他一手捂住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捂住他自己的,两只手的温度差异明显。她明明还在发烧。 他想找个毛巾帮她把额头敷一敷,时宛却在这时睁开了眼。她没睡,不过是因为身体太难受,闭目养神罢了。 临曜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非常近。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近在咫尺。他还记得高中时学校里的男生是怎么评价她的——倾国倾城,绝世无双。他一向对女生的容貌无感,可见到时宛的第一眼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她的魔力,没有人能抵抗。 他离她很近,他的手感受着她的温度,临曜失了神。 她离他很近,时宛心跳如鼓。她怀疑要么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要么是宋临曜整了容,他又变帅了,高中的时候她从没觉得他帅过,可现在她觉得他比公认的国民男神范熠帅多了。 临曜收回手,气氛有点尴尬。 “那个……粥买回来了?”时宛问。 “买回来了。”临曜才想起来他给她买了粥,他端起碗,愣着,不知道该不该喂她。 “谢谢。”时宛看出了他的犹豫,直接把碗从他手里接过,一口接一口吃起来。刚才还觉得没有胃口的她,此时却感到饥饿,她吃完了粥,胃很暖,心里也很暖,她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没有按计划躺两天,时宛第二天就进组拍戏了。在来之不易的机会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她状态很差,身上发冷,神色疲惫,眼里还有血丝,可她仍是撑着,拖着,打点滴的时候背台词,点滴打完就脱了外套拍戏。没有人心疼她,大家好像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人强迫你工作,因为你不是无可替代的。 大年三十那天,范熠给全剧组的人买了新年礼物,时宛的礼物和别人的不一样,是一条水晶手链,手链中央的珠子里有一个很小的福字。 “哥说这条手链是专门送给姐的,他很抱歉当时没能及时拉住姐害姐摔进了水池,姐的身体好不容易康复了,新年新气象,这条手链算是哥的道歉和祝福。”范熠的助理说。 没想到范熠还挺会做人,难怪他圈内人缘那么好。 “替我谢谢他,”时宛笑道,“我掉进水里和他没有关系,让他不必自责,很感谢他的祝福,也祝他新年快乐,越来越成功。” “一定转达。” 有些本地的工作人员要回家吃年饭,于是今天比平时收工早些。时宛拍完今天的最后一场戏,艾湘便连忙跑过来把衣服给她披上。 “真羡慕你,今天能跟家人团圆。”艾湘说。 时宛听不明白。 “什么团圆,我又不回去。”两人走到酒店房间门口,时宛掏出房卡开门。 “可是……” 艾湘还未说完,时宛就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了。她打开门,看见安玫正坐在房间里,她好像又胖了许多,坐在沙发上,腰间的肉层层叠叠。这几年,她仿佛变成了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胖、发福。她终究是越来越老了,时宛想,可安玫是不服老的,她烫着韩范的卷发,穿着时髦的假皮草大衣。她属于不深入了解就没人知道她穷的那种人。 时宛不知道她是怎么找过来的,但既然她来了,大过年的,她就应该高高兴兴地迎接她,然后她们再吃顿团圆饭,也许,她们可以找个高级点的餐厅,毕竟她多少赚了点钱。 “妈,你来了。”她笑盈盈朝她走过去,安玫骂她没良心的事,她决定忘掉了。 安玫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我知道附近有家特好吃的餐厅,我们去那儿团年怎么样?” “好,听你的。”时宛第一次没有被安玫当小孩子一样对待。 “吃这么贵的餐厅啊,这一桌要不少钱吧。”安玫打量着这以玫瑰金为主色调的包厢。 “开心最重要。”时宛说。 安玫没说话,她夹了筷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声很响亮。 时宛一贯不会让谈话冷场,可面对安玫,她却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是最亲的亲人,可又是那样生疏,这种奇怪的距离感让时宛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不合时宜。 吃到一半,安玫突然叹息着说:“你赚了钱,可不能忘了我。我今天来找你,也就只敢待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怕给你丢人,我知道你肯定嫌我丢人,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自己都嫌弃自己。不过我还真想你不嫌弃我,不会在见到熟人的时候不介绍我,不会……” “吃饭吧。”时宛忽然觉得累。 安玫停顿了一下,可仅仅停顿了一下,她又接着说:“你不爱听了?我知道你不爱听,”她把筷子往饭碗里杵了几下,“我不容易啊时宛,把你养这么大真不容易,小时候你发烧……” “别说了,今天大年三十!”时宛提高了音量。 安玫愣了愣,没料到时宛会是这种反应,她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低头扒饭,再没讲一句了。 在时宛的记忆里,她、安玫、时敬洲几乎从来没有和睦地吃完一顿饭过,在饭桌上,只要有人开口,最后总会以争吵结束。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总是夹杂着恼火、疼痛,或是悲伤。难以置信这样的三个人居然曾经组成过一个家庭。 安玫没说话,可时宛有话要说,她从落水那天起,就有很多话想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正在很努力地赚钱,等我赚的足够多了,会给你买新房子,新衣服,或者就算你不会开车,我也可以买辆车在家里放着!”语调又高了,不管是在安玫还是在时敬洲面前,她总是很容易变得歇斯底里。 “我都懂的,我都懂,”她重复着,“所以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捏成了拳头。 “我知道在你和爸心里我是什么样的……”她在哭腔冲出嗓子之前及时截断了尾音。时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吃饭吧。”她说。 可是吃了两口,她却再也吃不下了。她颓然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在外面等你。” 她逃也似的走出了包厢。 安玫坐在座位上,她的面前是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她拿着筷子,却没有吃,她只是坐在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我只是想找点话说……” 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眼里似有泪光。 这天晚上,时宛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走路,向着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不停地走。黑暗将她吞噬,脚下沾满泥泞,她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她没法停下来,这真是该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往前走,可是该死的她的双腿根本不受控制,她的力气快要消失殆尽,她所能感知到的只有疲惫,无限循环的疲惫。 惊雷般的响声结束了这场无止境的旅程,时宛猛地惊醒,衣服被汗水浸湿。窗外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炸亮天际,房间里明明暗暗,不间断的爆破声唱响了大年初一的交响曲。 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