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厨房上的管事妈妈来向您回话了!” 婧怡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院里小丫头通传,便放了手中活计,示意碧玉将针线笸箩收了,略整一整衣衫,道:“请进来罢。” 因接了厨房这一块的庶务,即日起一干事宜便都由她做主。她自不去小花厅议事,管事的妈妈有什么说的,只管来她屋里回话。 此刻站在地下的便是大厨房的总管事妈妈尤婆子,只见她银盘样一张脸,眯眼蒜鼻,阔额方口,皮肤倒生得白,头发整整齐齐绾一个圆髻,插一支素头的银钗,穿一件靛蓝色素面袄子,配黑色马面裙,神色严谨,言语恭敬:“回姑娘,这是厨房打开年来的账册,请姑娘过目,若要看往年的,老奴也带了,只十分沉重,另叫婆子抬了候在外头,姑娘若要,这便叫呈上来。” 婧怡摆摆手:“不必了,只这一本略看个意思也就是了,妈妈管着,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说着,吩咐碧瑶,“给尤妈妈看座。” 碧瑶便搬了张红木圈椅来请尤婆子坐,那尤婆子道声不敢,侧身坐了个边儿,言行举止间对婧怡主仆恭敬非常,丝毫不以其年幼为意。 婧怡见了,也不说什么,只低头去翻手中账册,只见条条款款,规整得十分整齐,各项银钱支出,数目也标注得清楚明白,看着倒是一目了然。 婧怡自不会去细算其中账目,既送到了主子眼巴前,便有什么不对,也早做平了,即使看出些蹊跷来,她也不能作声——前头管事的是王氏,有了错处,自是她的失职,她总不能拆她母亲的台罢。 这尤婆子一看便是个有心计的。厨房上是个肥差,便是那手脚干净的,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得不少好处,更遑论她这个总管事?可尤氏却穿戴得这般寒酸,显见得是故作贫寒之态,却不知“过犹不及”,装得太过反叫人觉得突兀,倒露了痕迹。抑或是,那尤婆子见她年轻不经事,也没真当回事,不过随便糊弄便了。 这般想着,婧怡面上只作认真看账册,过了几息,便将册子一合,放在抗几上,也不说什么,只面上作了然于心模样。 尤婆子见她这光景,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先前进屋时,见屋里规制得齐齐整整,丫鬟们进出间寂静无声,姑娘又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闺秀做派,还道传言有虚,这二姑娘只怕胸中也是有丘壑的。如今瞧她模样,明明并不大懂账册,却偏要强装,将一本册子翻得哗啦啦作响,眼神却空茫茫不知想什么心事。这才确定无疑,今日种种,大多作作样子,给她个下马威罢了,二姑娘看着精明,其实是个糊涂的。 这般想,心中便多了几分轻视之意,脑子里转着的,却只是往后时日尽可放开手脚,再不必似从前那般小心。 却听婧怡问道:“不知府中一日三餐,一向是个什么定例?” 尤婆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回姑娘的话,咱们府上只一个大厨房,各房各院饭菜,皆在此处的。下人们吃的是大锅饭,将那几个耐吃易做的菜色,轮流做了便罢。主子这边则另做开,有些个菜也是一锅炒了分盘送到各处,另有什么想吃的,主子们报上来,我们照着做了就是。” 婧怡又问:“在孝期里头,吃食上是个什么讲究?” 尤婆子便回:“大太太和大姑娘原是茹素的,后来二老爷发了话,说大姑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时候,叫和您一样,中晚饭各加一道荤菜。二老爷和二太太处,都是晚上茹素。点心另算,大太太爱吃软和的,二太太和您喜甜,二老爷和大姑娘则不大用点心的。” 婧怡点点头:“这样说来,倒是该改一改。” “正是呢,”尤婆子笑道,“还请姑娘示下。” “下人这边,每日早晚各加一个荤,不拘什么菜,分量足足的便了,”婧怡说着,沉吟半晌,复问道,“各屋主子处,吃食上什么喜好,你们晓得么?” “晓得的!”尤婆子道,“只有些是京城菜,咱们不会做,还有些是本地人常吃的土菜,咱们府里也不常做的。” “如此,大面上还如从前一般,只将主子们爱吃的菜色,拣你们会做的拟个菜单子,轮流着做出来,主子再有想吃的,吩咐了,照旧另做,”想了想,又嘱咐道,“只大伯母处,她老人家身子弱,多做些药膳过去——你们可有药膳方子没有?” “有得,有得!”尤婆子忙应道,“只是,那药膳多要用人参,咱们府里怕是不够了……”说着,微微垂下头去。 婧怡闻言,斜觑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去账房支银子,外头买来便是了,记住,大伯母的身子要紧,不拘银子,只要上好的。” “是,听姑娘的吩咐。”尤婆子表情不变,依旧恭敬顺从,眼角却溢出一丝笑纹来。 如此便将诸般事宜料理完了,之后再呈了菜单上来,她便添添减减,定了单子,对采买上的事却一概不管,把个尤婆子喜得眉花眼笑,捞起油水来毫不忌惮,婧怡只在边上冷眼瞧着 ,并不点破。 …… 这一日,婧怡过王氏这里用早饭。 一进屋,王氏便笑着招呼她:“快来坐,今儿个做了雪里红包子,还在笼屉上蒸着呢,就等着你来。” “您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晨起时我便不磨蹭了!”她故作嗔怪状,同王氏撒娇,惹得王氏一阵笑。 一时坐下,便有丫鬟端上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来,厨子做了大个头,蒸发起来,既大且白,散发着诱人甜香。 婧怡见了,一筷夹起一个便咬,红糖汁流将下来,烫得她直抽气——原来,所谓雪里红,就是红糖包子,用当年得的上等细白面揉了,包了红糖做成。放在笼屉上蒸了,红糖遇热融化,咬一口便齐齐涌出来,衬着雪白面皮,可不正是雪里红? 南方人不大喜面食的,这还是京城的著名小吃,婧怡素来喜甜,这才爱上了。 王氏一面叫着“小心烫”,一面瞧自己女儿连吃两个大包子才罢了手,不禁嗟叹:“说一时是一时的,真是个古怪孩子,也不知像谁。” “娘说什么?”婧怡睁着水汪汪一双凤眼,问道。 王氏见她这样,不禁抚了她的乌发,道:“娘是说,咱们家的怡姐儿呀,把厨房管得有模有样,连你父亲都夸近日饭菜好,眼瞧着你已是个正经大姑娘了,可这会子的贪嘴馋相,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娘总也想不明白,你大哥最是稳重老成的,到你时。怎么就生出了一只猴精来。” 在旁侍候的王妈妈接口笑道:“昨儿老爷来用饭,上了一道竹笋炖咸肉,一道葱油鳜鱼、一道麻油拌莴苣丝,一道醋溜藕片。除却鳜鱼略名贵些,其他都是咱们本地人常吃的菜,往年府里惯有的,谁也不稀罕这个,哪料老爷吃了,却直道好,知道是姑娘安排的饭食,更是连夸了好几句呢!” 王氏听了便道:“那些年府里艰难,从不肯做稀罕吃食的,只将本地惯有的那几个菜反反复复的吃,自然早腻歪了。后来进了京,便随了那边口味,此番回来,厨子们只是照着京城的规矩来。却不知,过尽千帆,返璞归真,临了,还是家乡滋味好,莫说你父亲,便是我,也觉得那竹笋鲜美、鳜鱼细滑、莴苣清爽、藕片脆嫩,竟是说不出的好吃。。” 婧怡闻言,拍手笑道:“竟还有这番缘故,我不过自己馋嘴想吃罢了,,不想倒歪打正着了,您还不快些赏我?。” 王氏笑道:“你要真敢,便想你父亲讨赏去。”又正了颜色,“后日是十五,我约了你林家婶婶去铁佛寺进香,你和你大姐都随我一道去,到时候可不许嬉皮笑脸,没个姑娘样子,叫你林家婶婶看了笑话。” “是,女儿省得的。”婧怡收起笑容,微微一福,恭顺答道,瞧着登时有了大家闺秀气派,“回母亲的话,厨房这头,其实女儿还有一事不明,今儿本就想来问问您——女儿叫给大伯母早晚各加一道药膳,厨房上的尤妈妈说人参不够用,一气儿从外头买了十支来,可女儿瞧那药膳里不过些些人参须子,这样用法,三年五载未必用得完,人参放久了可不好,还不如送些到母亲这边,泡个参茶也使得的。” 王氏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道:“这尤婆子也太大手大脚了些,回头我好好说说她,你却不要理睬这事,她虽只是个奴才,却是府里的老人儿,怕你压制不住的,”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好了,娘过会子还要去小花厅,你还是快快去向你父亲讨赏才是正经。” “是,女儿告退。”她一福身,后退几步,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王氏笑着对王妈妈道:“认真起来,还有几分样……” 话未说完,便听婧怡在院子里嘻嘻地笑:“碧瑶,你瞧姑娘方才是不是很有些名门贵女的作派?这又有什么难的?”顿了顿,又得意道,“哼哼,去向父亲讨赏,他定赏我抄女四书一百遍,母亲尽诓我,我可不上当。走,咱们上花园子散一散,那边树上有个鸟窝,昨儿个生了一群小鸟崽子,好玩得紧呢!” 王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妈妈见她神色不好,忙就打起了圆场:“哎呦呦,老奴瞧咱们家姑娘的脾性真真是好,总是说说笑笑,叫人看着就欢喜,往后定能得夫君的心!” 王氏没有接话,面色却渐渐阴沉,吩咐王妈妈:“尤氏那边,你上点心,若是捉了现行,便把以往那些烂账统统翻出来一道处置,”又气道,“我瞧在她男人是老爷身边得用的,素来睁只眼闭只眼,她倒好,欺负怡姐儿是个年轻不经事的姑娘家,明目张胆起来了,不是作死么?” “是,”王妈妈低声应了,又道,“还亏了二姑娘提醒,否则太太倒要把她给忘了,说起来,姑娘真真是个聪明孩子,又细心,只略略淘气些,再过两年,也就好了。”说着,却想起前日婧怡提点她柱子的事,不知为何,心下有些凉飕飕的。 “这孩子,总是古古怪怪的,”王氏面色阴晴不定,“后日进香,该叫方丈大师看一看,别是沾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因着陈庭峰是个性情耿直之人,认死理儿,平时最厌恶便是后宅妇人勾心斗角之事,一颗心却只偏向柳氏和婧绮,处处以她们为先,反倒和妻女渐渐疏远了。婧怡方故作小女儿态,时常撒娇卖痴,一是为讨陈庭峰喜欢,也是为了叫众人对她少些防备,正是谨慎之人为求自保天生就的保护色。 只王氏是她母亲,一心里只为着她好,她也时常明里暗里提醒王氏,便难免露出些端倪来,王氏却全然未想到女儿会在生身父母面前做作,倒把因由扯到了怪力乱神上头。 偏正巧后日定了去铁佛寺进香,便想着请方丈大师看看,或能驱邪,再不济,求个护身符戴在身上,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