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对此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 远远便见,好大一片桃花林子,那花开得正热闹,挤挤挨挨、拥拥簇簇,粉白色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竟仿佛接天连日了一般。待走近细瞧,入眼皆是十年上的老树,余的一棵杂树也无。微风过处,便有香气阵阵、花雨纷纷,更兼虫鸣啾啾、鸟语声声,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地方。 婧怡笑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说的便是这里了。” 因与碧瑶穿梭其间,因四下无人,婧怡便在不顾什么闺阁礼仪,只管跳跃耍玩,间或说笑几声,好不快活。 待走得累了,便靠在一棵花树下小憩。 碧瑶见静怡额角微微见汗,双颊绯红,笑容满面、娇喘吁吁,小女儿态十足,便道:“奴婢给姑娘簪支花罢。”挑了朵开得正盛的桃花,别在了她鬓边。 婧怡抚了抚那花,笑道:“怎样,你主子可配得上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碧瑶便嘻嘻地笑:“可不是?咱们家的二姑娘是艳若桃李、人比花娇!” 婧怡很有些得意:“算你小妮子有些眼光……”眼角忽然瞥到什么,话头便是一顿,随即站直身子,“碧瑶,回罢。”说着便已往回走去。 碧瑶忙跟上去,问道:“难得这样好地方,姑娘怎不多玩一会子?时辰还早呢。” 婧怡脚下不停,嘴里只道:“这里虽好,毕竟是后山,走得深了未免迷路,略略看个意思也就罢了。我听说前面观渔池养了几十条大肚皮的金鱼,咱们去瞧瞧那个。” 碧瑶听了高兴起来,遂不疑有他,笑应了:“姑娘说的是。” 主仆两个便一前一后朝林外走去。 婧怡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见风动树梢,花影婆娑,并无半分异常。然而。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簪花之际,不远处一棵树后露出了一片袍角,待要细看,已不见了,不知那人躲去了何处。 此间乃寺庙之中,人人都可来得的,闺阁少女偶遇外男也是常有之事。或是大大方方地告辞避让,或是发出些响动叫女儿家主动回避,都使得的。如此鬼鬼祟祟于暗处窥视,实非君子所为。与这等人共处一地,绝非明智之举。这般作想,她脚下再不停留,径自去得远了。 待二人身影走得不见,那原本静悄悄的桃花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着一袭石青色棉袍,面如春花,目似点漆,端的是秀丽非常,却正是林王氏的侄儿王旭。 只见他站在当地,目光游离、神色莫测,不知想些什么,发了好大一回怔,才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 走不得两步,却又当头遇上表弟林信之(林王氏之子)。 林信之见了他,笑道:“我不过去解个手,回来却不见了表哥,还当是被山魅妖精叼了去,忙忙到处找,原来却在这里。” 王旭回道:“久等你不来,我便四下里走了走,不想竟迷了路。” 林信之闻言笑道:“此间路径曲折回旋,仿佛暗含了相生相克、九门八卦之意,却有几分趣味,不如我们再往里走走,或还有收获。” 王旭笑应了,两人遂一路说笑,往桃林深处去了。 …… 却说静怡,在观鱼池边看了一会子鱼,又四处闲散一回,见出来时辰已久,便慢慢往厢房方向回转。走不得几步,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只见那人只顾低头飞奔,全不看路,好歹婧怡见机得快,一闪身便躲了过去,后面的必要却一把拉住了那人:“侍书姐姐,你怎么啦,可是出了什么事?” 却原来是婧绮的贴身丫鬟侍书,今儿一直陪着婧绮,此刻却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本已跑得发髻凌乱,见了婧怡主仆,神色更见慌乱,连行礼都忘了,只一味低声喃喃:“没什么,没什么。” 婧怡不禁秀眉微蹙,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你们姑娘呢?” 本是寻常问话,那侍书一听,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姑娘的裙子破了,奴婢去拿一条来换。” 静怡情知事情不对,遂低声道:“你先起来。”示意碧瑶将她拉到路边不显眼处,方又问道:“好端端地,姑娘的裙子怎就破了?还有,你们姑娘此刻人在哪里,你怎的从后山方向来?莫非,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却要赖在你家主子头上!”说到最后已声色俱厉,隐有雷霆之威。 侍书吓得又要跪到地上,被碧瑶一把拉住,只见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哆嗦,嘴唇颤得几乎不能开口,半晌方勉强道:“回、回二姑娘的话,我家姑娘本在前殿听师傅们讲经,听到一半却说乏了,要出来走走,便领奴婢去了后山桃花林……” 据侍书所说,婧绮与婧怡分手后,便去了前殿听经,待了约莫两炷香时候,后便径直去了后山。算时辰,她那时应已去了观鱼池,这却错过了。 “奴婢陪姑娘在桃花林走了许久都未见一个人,便觉心中害怕,因劝姑娘早些回去。姑娘却笑着说很喜欢此处景致,要多逛一会,便又往深处去了。”侍书顿了顿,语声渐低,“这时从前面来了两个人,仔细瞧时,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与那位王公子,姑娘见了便要回避,哪知脚下一滑,竟从旁边小山坡摔了下去。奴婢忙赶下去看,却见姑娘倒在地上,脚脖子肿得老高,已痛得起不得身,裙子也叫树枝钩破了。奴婢要扶姑娘起来,姑娘却直说脚疼,半天动弹不得。这时林家少爷与那王公子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婧怡见侍书顿住话头,似再难往下说,便自问道:“是哪位公子救你们姑娘上来的?”言语平静,心中却不失戏谑——总不会两个少年为英雄救美争破了头罢。 “是,是王公子,”侍书瑟缩道,“二位公子本未立刻下来施救,只说要去找我们家人来。可姑娘说,她脚疼得厉害,实在有些支持不住。陈、林两家本是世交,她只当两位公子是表兄,叫奴婢上去相请,好歹先拉她上去。” 闻听此言,婧怡气得几乎要笑出来——陈家什么时候和文鼎侯林家成了世交?林信之倒也罢了,好歹见过几面,那王旭又是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也敢上去就叫表兄,若当真如此亲近,方才在厢房中,又何必要回避呢? 婧怡往日总觉得婧绮是个有些心计却又假清高的少女,十分自尊又过于自卑,虽可恶,却并不可很。现今看却是小瞧了她,为了自身利益,这位素来雅好诗文的堂姐也可以不要脸皮不择手段。 婧怡只觉得脑仁子一阵阵发疼,几乎想拂袖而去,好歹忍住了,复问道:“即便如此,下来相救的也应是林家少爷,怎会变成了王公子?”她紧紧盯着侍书的眼睛,“还是说,你请的本就是那王公子?” “没有,没有,”侍书连忙摇头道,“奴婢是对两位公子一起说的,可林家大少爷听了,却笑着对王公子说:‘英雄救美这等香艳事情我可做不来,被我娘知道了,是要打死我的,还是表兄去吧’,所以……” “所以,王公子便把你们姑娘救上来了?” 侍书垂着头,声如蚊蚋:“是。” 原来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婧绮出了个损人不利己的怂招,那姓林的和姓王的却也晓得其中利害。姓林的不愿趟浑水,就叫姓王的来,那姓王的正愁没个老婆,有现成的送上门来。家世尚可、容貌上佳,也就借坡下驴去了。 这些纷乱念头在婧怡脑中一闪而过,面上却未现分毫,看侍书的眼神更冷:“那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侍书颤声道:“姑娘裙子破了,奴婢怕被人瞧见了不好,便回来拿一条给姑娘换。” 婧怡冷笑道:“任你主子一个人与外男在一处,这就好了?” 侍书本已惊惧过度,听了这话,只觉五雷轰顶,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在地上,只那眼泪不要钱样往外流。 婧怡并不理她,沉声吩咐碧瑶:“你把人带了去给王妈妈,叫她死死看紧了,多的什么也别问,一切待回府再说。再叫她准备这些物事与你,你叫了母亲身边的如意姐姐,一道往后山路上寻我。” 碧瑶应了声“是”,便掏帕子给侍书拭泪,一面劝道:“姐姐快别哭,小心肿了眼睛,还是快些和我去罢,若迟了一星半点,耽误大姑娘名声,姐姐你又能得着什么好呢?” 侍书闻得此言,精神略略一振,挣扎了爬起身来,胡乱擦一把泪,随着碧瑶一道走了。 婧怡站在原地,只觉心中烦乱异常。长长呼出口气,定一定心神,方转身快步往后山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