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外屋,王氏与林王氏正在闲话。 只听林王氏笑道:“那是我娘家侄儿,单名一个旭字,我们家房口多,我光侄儿就有二三十个,单他生得神仙样人品,素日行事也老城,正氏后辈子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方十九,已有了举人功名在身上。” 王氏道:“便在京城的少年郎里头,也该数得上了。” 林王氏点头:“若单论容貌,倒也确实,”又忍不住叹息,“我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家就忙着与一起子狐朋狗友胡吵海闹,半点正经事不做的。真是,同是爹生娘养,怎就差了个天地!” “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的好处罢了,我瞧着,一个是文曲星,一个是孟尝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少年。” 林王氏听了便笑起来。 婧绮、婧怡两个站在里屋门口,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全,婧怡冷眼看婧绮神色,暗忖她当真瞧上那个叫王旭的了。不过那公子的确相貌不凡、人品出众,林夫人并未提及其妻室,多半尚未婚娶——婧绮必也想到了此节。 只是,如此相貌人品,又是王家子弟,怎到了十九岁还未成亲? 婧怡忆起他方才衣着,虽整洁大方却十分简朴的,想来家境上或有好大难处,已到了影响婚配的地步。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堂姐,见她面色微红。眼中尽是娇羞之色,不仅暗叹一声,只怕她芳心错付,注定空欢喜一场了。 此时王氏已瞧见了她们,招手笑道:“难得出来散散,你两个自己去外头逛便是,不必在这里陪我们。” “正是,”林王氏也道,“后山那个桃花林子,说是很值得一观的,现下正是好看时候,你们林家表哥和王家表哥都赶着去瞧了,你们也快去。” 于是,姐妹两个便行了礼道“是”,结伴出院子去了。 待走到外面,婧怡对婧绮笑道:“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想是有些不同的,我们去瞧瞧罢,”又眨了眨眼,“说不定还能遇上林表哥他们呢!” 婧绮飞红了脸,嘴上却只道:“我却不爱看那艳俗东西,你要看,自己看去便了。”说着,带了丫鬟侍书自往前头去了。 婧怡看她走远,也不说什么,带了碧瑶一道,自往后山去。 却说厢房里,林王氏见陈家两姐妹出去了,才长叹道:“可怜旭哥儿那样人品,没托生在好人家里,平白受了多少罪过。” 王氏方才见王旭虽言语光风霁月,行事落落大方,衣着却十分寒酸,那袍子下露出的靴子面上,隐约还似打了补丁,便知那王旭家中定十分拮据。只林王氏不提,她自不会点破。 因问道:“你们家也有这样家道中落的?” 林王氏便道:“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我们家。你不知,那旭哥儿虽也叫我姑母,但他们家实是旁支中的旁支,与我家隔了不知多少服了,传到他老子手上时早没落了,偏又得了他,会走路时便识字,他老子娘想尽方法送进了学堂,没日没夜劳作只求供出个进士来,”说到此处,微微叹息道,“他老子早两年就不中用了,如今瘫在床上要人日夜伺候,他娘做针线熬坏了眼睛,还要给人洗衣劈柴赚些糊口钱、旭哥儿要辍学,他老子娘就双双吊在了房梁上。好容易救过来,他便再也不敢提辍学的话……我实在看不过,便常救济。这孩子是个懂事的,隔三差五来与我请安。我到了南边,他每隔两月必来一趟,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王氏听了,半晌方轻叹道:“是个苦命孩子,亏得有你这个姑母照应。” “只婚事上实在艰难,对方见他人品,本都十分欢喜愿意的,可一听他家世,立刻不肯了,到如今,已说了两门,都没有成,”林王氏说着探过身子,恳切道,“姐姐,我们两个好这一场,求你替那可怜孩子留个心,不论姑娘家世相貌,只要人品正派,旭哥儿都是肯的。眼下虽苦些,但我会一直资助他进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哪家若瞧中了他,才真正有远见呢。” 王氏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未免一动,暗忖道,这可不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正愁婧绮的婚事,却来了这个王旭,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只要说得称庭峰与柳氏点头,就此把亲事定下来,婧怡进京的事也就妥妥的了。 单想王旭本人,什么样女子配不得,便是天上仙女也使得的,若不是家境差得这样,又哪里轮得到婧绮? 王氏越想越是满意,只这件事她也做不得主,还得回去和陈庭峰商量,因回道:“我自会留意着。” 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却见林王氏仰起脸,眼中竟流出两行泪来。 王氏见林王氏自打进门,面上总有郁郁之色,料想她定有不顺之事,本不欲探问她隐私,却不想竟至如此,忙扶了她的手:“妹妹快别哭,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 林王氏泣道:“姐姐,你可知道,我们家三爷不日便要上前线去了,这一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命数,要是……我这心里实在是苦,却无人可说。”话未了,已哭将出来。 王氏脑子里本只想着后宅争斗、小儿女结婚这等细碎事情,猛听说什么前线、生死的,倒被唬了一大跳,忙忙问道:“什么?林大人要去前线……不对啊,咱们这边一直太太平平的,可没听说海盗们上岸来抢劫了啊,怎的就要打仗了?” 原来,林元怀跟着浙江总兵傅春来镇守东海,除屯兵练军外,主要职责有二,一是抵御东海上的大海盗上岸劫掠,再便是防备隔着海峡的倭国人进犯本朝。 可是,没听说最近沿海有什么动静啊。 林王氏却只是垂泪:“去年冬天,西北的匈奴人来犯,抢了北境两座城池,杀了我们五千多个百姓,皇上龙颜震怒,派了甘肃总宾刘鹏程率十万大军前往迎敌。” 王氏点头道:“这个我晓得的,刘总宾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将城池都给夺了回来。我记得,这都是年前的事情了。” “不错,可姐姐有所不知,那刘总兵好大喜功,见匈奴人节节败退,便不肯就此罢休,率大军乘胜追击,誓要一举灭了匈奴。谁料想,却中了诱敌之计,被引入一条大峡谷内,刘总宾被对方首领一箭射死,五万精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那守城的将领见大军迟迟不归,派人前去查看,到得那峡谷,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数秃鹰盘旋其上,争食死人,那些死去的我军将士,多已被啄得肠穿肚烂。” 王氏乍听此言,惊得把持不住,直觉一阵作呕,竟失手将茶盏落在地上:“竟有这种事,我怎么半点风声也不晓得?” 林王氏微微冷笑:“吃了这样的败仗,朝廷早封锁了消息,只我家三爷在军营,这才得了信,也是近两日的事。” 王氏定了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却又不解道:“虽是如此,那也远在西北,又与林大人有什么相干?” 林王氏道:“我们三爷说,山东总兵前些时日已前去增援了,只怕兵力不够,云贵总兵要防着南蛮子偷袭以至腹背受敌,不能动的。剩下的只有咱们这边了。傅大人早年曾在武英王麾下,是打匈奴的老将了,只怕,就这两日,圣旨便该到了。” 王氏呆了呆,只得安慰道:“那林大人也不一定就非去不可,浙江这边,总要有人守卫不是。” 林王氏情绪渐渐稳定,摇头道:“他此番是一定是要去的。” 王氏又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为何?” “这却是为一个人,说起来,姐姐应认得的——武英王家的幺字,沈家四爷沈青云,姐姐可晓得他?” 王氏一愣,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王氏之所以会认得沈家人,因由还在陈家的大姑奶奶,嫁进江家的陈锦如身上。 原来,陈锦如嫁的是江家庶出的三老爷江海,而嫡长的大老爷,曾经的状元郎、如今的户部尚书江泽,娶的则是先皇亲封的丰阳郡主。 这丰阳郡主姓沈,正是武英王的胞妹。武英王有两个妹子,大妹得先皇亲封郡主,嫁给了江泽;小妹则进了宫,今已是贵妃之尊。而武英王沈穆则是两朝元老,先皇亲封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赫赫有名的“西北王”,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鬼阎罗”,西北安宁三十年,全赖他一人。只如今逐渐老迈,多年征战又留下一身伤痛,此番征西皇上便没有用他。 谁知,就出了这样一个大乱子。 林王氏口中的沈青云,便是武英王的幼子,沈贵妃与丰阳郡主嫡亲的侄儿。 林王氏道:“姐姐既与他们家有这样的渊源,便应该晓得些内情——武英王戎马半生、英明一世,子孙上头却……只这沈四爷还是个人物。此番征西,沈老王爷虽没有去,沈家四爷却做了大军的先锋官,”顿了顿,微微叹息道,“那次追击,他也在其内。” 王氏面色大变:“什么,沈四爷他……” “没有找到尸身,如今只说是失踪。丰阳郡主的脾气姐姐想必有所听闻,据说沈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大举调兵前往西北,怕就是她的主意,”说着,面上有了些许无奈。“偏我们家那个,虽长了沈四爷十几岁,却将他视为平生知交,总说他年纪虽轻却有大将之风,绝非池中之物。此番却折在了匈奴人手里。我们家爷听了消息,当时便红了眼睛。现下是卯足了劲要往前线去,誓要找回沈四爷,若他当真死了,便要杀尽匈奴人,为知交报仇。” 林王氏话中意思,西北兵败,皇上调兵,明为增援,其实主要是为了寻找贵妃的侄儿——为一人罔顾千万人性命,实在是…… 王氏只觉得心中戚戚,现下却也顾不得了,只压低声音柔柔地劝慰起林王氏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