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四月,江家派人送来两张帖子,分别是给婧绮、婧怡的,刘氏便命丫鬟们各自送到她两个屋中。 婧怡便打开来看,只见浅紫色的信笺散发着淡淡清香,上头只用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四月初十日,恭迎芳驾敝府”,并不说是什么事。 婧怡轻轻一笑,不说明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四月初十是江家大姑娘的生辰,多年来不请别个,只下帖子邀亲眷、世交家交好的小娘子们前去聚会。也就是个春宴的意思,因无长辈在旁,倒也别样松快自在,年年都如此的,渐渐地竟成了京城贵女圈里有名的盛会。 陈家与江家是姻亲,婧绮、婧怡往年都曾去过,今年自也没有例外。为着这事,婧绮特意求刘氏,请了彩绣坊的师傅家来量尺寸做衣裳,又上珍宝阁打了全套的赤金头面。 婧绮既有了,刘氏自不会少了婧怡,于是她也得了同等的一份。 不过这些都在情理之中——过生辰的大姑娘江淑媛为丰阳郡主所出,乃江府嫡长女,所请贵女也多出自京城数得上号的那几家,衣着穿戴上虽不至奢华,总也是最时新样式。如婧绮、婧怡这样的,太出挑了是显摆,太简约了是寒碜,随大流不打眼方是上上之策。 …… 转眼已到了正日子,婧怡、婧绮两个各自收拾妥当——婧怡穿鹅黄色绣折枝花对襟小袄,配天水碧深浅洒花裙,婧绮则粉色绣宝相花对襟小袄,配月白色银线纹百褶裙,一个是清丽绝伦,一个是淡雅脱俗,倒把刘氏看得呆了。 好容易回过神来,殷殷嘱咐了两个一回,才让她们各上了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送出二门去。 马车穿街过巷,很快进了四巷胡同江府,至垂花门下车,便见江家三位姑娘站在那里迎客,除大房白姨娘所出的二姑娘江淑芳先前提起过的,有一个中等个高,身材微丰,银盘脸、长眉细眼、笑模笑样的小娘子,却是陈锦如这房的庶女,行三,闺名叫江淑琴的。 还有一个穿大红底百雀朝阳礼服,戴五色鲜花冠,身材高挑,面容与丰阳郡主有七分相似的女孩儿,便是今儿生辰宴的正主江淑媛了。看见婧怡姐妹俩,上来道:“二位妹妹来了,快里面请。” 站在一边的江淑琴便上前来:“我来领大表姐、二表妹进去——都在小花厅说话呢,咱们也快去。”说着,笑看了姐妹俩一眼,拉住了婧怡的手。 婧绮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此番回京她还没有遇上过江淑琴,但三年前她们两个可是十分要好的,婧怡那时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她记得江淑琴和她话都不曾多说过的,如今怎么就…… 难道是姑母已敲定了人选,江淑琴才见风使舵、转了脸色?想到此处,一颗心不由火烧火燎起来,只嘴上不好说什么,脚下步子早已乱了。 婧怡此番却和经婧绮想到了一处,因她一直做傲慢自持之态,这位名义上的表姐之前可是连话都不与她多说,今日却像变了一个人,一路与她谈笑风生,言语之间多有迎合,对素来交好的婧绮倒是淡淡的。 莫非——姑母看中的人真是她? 可是,亲生儿子的媳妇人选——一向精明强干的姑母会让个庶女知道这种消息么? 心中虽是百般惊疑不定,面上却不露半分,嘴角含丝不远不近的笑,随意应付江淑琴满嘴的话,显得颇为心不在焉。 江淑琴见了却不着恼,仍是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只把个婧绮气了个倒仰。 少时,三人至太夫人院中行礼,又去丰阳郡主处请了安,才到了一座三间大小的花厅。 早有许多女孩子在里面了,入眼只见衣香鬓影、满耳皆是欢声笑语。三年时光匆匆,再见这莺声燕语的繁华光景,婧怡竟有了物是人非之感。一眼扫去,更没几个识得的,只成国公蒋家的两位姑娘还有些印象——那嫡出的蒋雪晴身边围着一圈女孩子,正凑着头窃窃私语,不时透出两声笑来,庶出的蒋雪雁则被落在了一边。 婧绮也看见了,她正生着婧怡与江淑琴的闷气,便离了她们径自往蒋雪雁处去了。只见她走到蒋雪雁面前,两个人说了没几句,便挽着手笑闹起来,显见得十分要好。 江淑琴便也有些蠢蠢欲动——她以往和婧绮、蒋雪雁常在一处玩的,只今日却要陪着婧怡……想着便望了望婧怡,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婧怡便笑道:“蒋家姐姐落了单,表姐还是快去陪陪罢,我只在这坐着就好。” 江淑琴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算啦,大表姐不是过去了么,我只在这里陪你。”说着,拉过婧怡的手,和她悄声评点起在场女孩子的衣着穿戴来。 婧怡无法,只好长一句短一句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又过片刻,只听门外衣裙摩挲、脚步纷杂,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江淑媛走了进来,众女见了忙都迎上去,婧怡也在其内。只见江淑媛身边还站着个女孩子,都是差不多年纪,中等身材、眉如远山、 目似秋水,唇如樱花、肤若凝脂,正是大齐朝最标准的美人坯子。再看她衣着,一件杏色绣四季锦交领衫,配水蓝色莲花纹襦裙,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面上神情更是沉稳内敛。 想必方才江淑媛在二门处迎的便是这位娘子了,单看她通身气派,便是在场人中头一份的,便是江淑媛也有所不及,其出身必是不凡,只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正出神间,女孩子们已纷纷拿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物送与江淑媛,有金玉首饰、针线绣品的,也有名家字画、古玩摆件的,不一而足,江淑媛皆亲手接了谢过,才递与一旁丫鬟收着。 婧绮送的是一副自己写的字,江淑媛接过看一眼,赞了句:“妹妹的字越发进益了”,便给了一旁丫鬟。 婧怡也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却正是前阵子熬了好几日做出来的十二生肖荷包。江淑媛和婧绮同岁,只生日大些,是属蛇的。婧怡绣那只蛇的荷包时,特意用了金、银、黑三色丝线,那样小一个荷包,不仅绣了黑色的眼睛,更细细绣上了金银二色的鳞片,头上还生着两只金色的角,说是蛇,其实已有龙的意思。 这却是婧怡在刻意奉承了——其实她骨子里是个最高傲不过的人,那些名门贵女出身虽比她高许多,她却不屑上前攀扯结交,只管自己躲得远远的。以前年纪小,尚可任性而为。如今却是情势不由人,少不得只好委屈自己。虽说没指望江淑媛能帮自己些什么,先结个善缘,总没有错的。 江淑媛见了那荷包果然十分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连那一直站在边上气质沉稳的姑娘都笑着赞道:“真是好看。” 江淑媛的笑容便有有了几分真,对婧怡点了点:“妹妹有心了。”将别的十一个荷包递给丫鬟,那绣了蛇的却挂在了身上。 婧怡并没有借着这大好时机与江淑媛多加攀谈,而是朝她微微一笑,便退出了人群——奉承也是有些讲究的,若刻意地过了,反而适得其反,平白叫人看轻三分。 又过片刻,有仆妇过来传宴席准备已毕,江淑媛便领着众女往另一处花厅坐席。丫鬟们流水样端上各色菜品,其中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应有尽有,不可胜数,自不必细说。 一时饭毕,大家又都回先前那处,只见厅前已搭起个戏台,因来客都是未出阁的年轻女孩子,多不耐烦听那咿咿呀呀的戏,江家便请了杂耍班子,不唱戏,只热热闹闹地演杂耍戏看。 陈家是不清戏班子家来的,婧怡只在去别家做客时曾看过几回,也是十分喜欢的,这杂耍班子却是头一回见,见那些人在台子上呼喝跳跃,不禁眼花缭乱,一时看入了神。江淑琴本在边上陪坐着,见她只顾盯着台子上不错眼珠,便没趣起来。到底待不住,说了一声去了婧绮、蒋雪雁那处,三个人便凑着头说笑起来。却正合了婧怡的意,微微一笑,看得越发自在。 正是津津有味时,忽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转眼一看,却是方才站在江淑媛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她见婧怡看过来,抿嘴一笑,道:“我也喜欢看这个,在家时时常央祖父请家来的——这个班子演得特别好。”语声缓和,竟是格外温柔。 婧怡不好意思地道:“我今天是头一次看。” 那女孩便笑起来:问道,“你是媛姐儿的表妹?” 婧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江三夫人是我姑母。” 那女孩点了点头,显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道:“我姓顾,叫昭华,下回我家请杂耍班时,我下帖子给你,你上我家看去。” 婧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因也道:“我姓陈,叫婧怡。” 两人又互报了年岁生辰,顾昭华道:“我虚长你一岁,以后可得叫我一声姐姐。”又问:“那些荷包真真是漂亮,是哪里得的花样子?” 婧怡道:“不过是我胡乱画的,叫姐姐笑话了。” 顾昭华闻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你不仅女红做得好,画画也这样厉害!”又黯然道,“我幼年时母亲便过世了,人又惫懒,针线女红上简直是一窍不通,又偏要羡慕别人做得好,”说着握住婧怡的手,“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总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好妹妹,你得闲了可要教教我怎么做针线才好。” 婧怡不想她看着气质内敛,为人却极真诚热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俏脸微红道:“我就是爱琢磨这些个东西,描个花样子也就罢了,画画可是不成的——姐姐若喜欢,我也给你绣一套。” 顾昭华闻言喜出望外,因她属马,婧怡属羊,二人便说起了怎样将这两个形象改得新奇漂亮,要用哪种布料、什么丝弦,用何种绣法、多少大小,怎样配色,一时都起了兴头,恨不得立时拿起针线做起来才好。 正说得热火朝天,却见江淑媛走过来,道:“你两个说什么呢,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根上?” 顾昭华便笑吟吟地将她们商量着做荷包的事情说了。 江淑媛便撇嘴道:“我道什么,原来是眼红上我的荷包了。不过我可只爱戴不爱做的,你两个也别在这里唧唧歪歪这些没意思玩意儿,我们要去花园里逛,你们去么?” 顾昭华便笑:“你家花园子又有什么好逛?” 江淑媛哼道:“自是比不得你家的花园子又大又气派,不过,”她压低声音,“我大哥正在前头院里开文会,不仅请了今年恩科前三甲,连我那晋王表哥和鲁王表弟都会来呢。”说着已面露得意之色,“你还记得我家荷花池上那个沁芳亭么,从那里看过去,我大哥院中情形能看得一清二楚呢,怎样,你两个想不想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