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忧,你究竟是谁。」总花沉沉向天问道。 幻境中青盤瘫软在地上,同小溪那边的束怀仅仅一臂距离。 束怀死时,青盤并不在场。那双生琴境中的画面绝不是青盤的记忆,那为什么会出现在青盤的幻境之中。 「山圣问题问得好怪。我是谁…呵。」空中苍老女声响起,先是冷笑,再道,「左右你也入了此境,看到现在。何不看完再问?」 总花跨步拎起青盤,他极是虚弱,绝不单单只是被眼前束怀惨状极痛攻心所致:「我能等到此轮幻境结束,只怕他知道等不到了吧。」 绾忧织此幻境借了魔道之力,且青盤已在此境中轮回不知几次,若每次都要见到这等景象,怎能支撑得住。。 「哈哈,山圣入境时可不是说青盤如何并不关心?」绾忧声音也无什么力气,却还是虚弱笑着,「山圣放心,他还死不了,不如说正是因为他死不了,这幻境才无法结束。」 总花听她意思,神色一滞:「你说是青盤甘愿陷此轮回?」 绾忧一直没有回话,突然笑声随着琴声再起:「谁知道呢。」 琴声熟悉,看来又要进入下一境。 总花将青盤轻轻放在地上,直盯着对面的束怀。 她心中百感涌动,终化成了一个问题。 黑木林四妖是她杀的,青盤的去因是她问的,是因为黑木林无力与她寻仇,这笔账才会算到束怀头上。 是她害了她,是吗。 总花在缓缓琴音中屈膝,想伸手到溪的那边,却被无形的界限挡住。 一条束带轻柔覆上她的眼,在她脑后松松打结,身后男声温柔低沉:「世间因果,不该纠缠因何而起。莫怪自己。」 琴声悠扬婉转,谁也想不到出自那垂垂老妇手下。总花听着琴声,轻轻抓住绑起束带的那双手,安静地低下了头。 不过一会,握着的手点了点她的掌心,似是意识她已到了下一层幻境。 总花摘下束带,睁开眼仍是那条小溪。 曾经的小水沟已是溪流,流远不见尽头,不知连到了何处。 被夷为平地的竹林已被收拾妥帖,竹笋初冒了个头,想必不久便会再有青竹。 她与典烛已在隐罩之中。不远处青盤仍是少年模样,他沉默的坐着,手上比划着些咒法。 总花远远一看,皆是些练功的法咒。 原来他也有过勤于练功的时候,该是想给…束怀报仇吧。 琴音加快,幻境流转起来,从白日到黑夜不过一瞬。 光暗间青盤身影也不多动,只是照料竹子,和独自发呆,练诀,再同小溪说上两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可逐渐变了。 开始是从清晨至日落,他基本都呆在竹林,半数时间都在修炼,偶尔也会带伤回来,脸上却带着些微微的得意的笑。 后来变成了来个半日,修炼稍放下了些,多数时间在照料竹子。 再来成了两三日一回,不再练什么功,只瞧瞧竹子长势,再对溪流絮念几句。 竹林长成时,青盤已再也不见了。 此时琴声如流水细潺,插上绾忧低枯音色,一股苍凉意境:「看到了吗,山圣。有仇者未必必报。时间消磨他,磨短他。伤痛,决心都抵不过日日反复的平淡。这便是心性,他的心性。」 总花沉默瞧着已长成的,挺拔的青竹,许久开口,淡淡道:「你是那小溪。」 话音刚落,那溪流便汇聚成一女身,逐渐清晰,终是总花曾见过的绾忧年轻样貌,她从溪流中脱身而出,直着身同总花相对,盯着她的眼道:「是。」 「此处是你的记忆。你借魔道之力,为的就是这双生琴境吗。」总花反低下头,瞧着竹根问道。 「是。」绾忧仰头,微微一点。 「你得以成妖,是……」 「没错。正如山圣所想。」她不等总花问完,自己说道,「我能化妖形,承的是束怀的妖丹。她妖丹碎在我溪流之中,再加上你们天界龙子,那金贵的很的龙泪,我才得幸从个水沟变成溪流化妖。」 「……」总花了然,龙泪乃世间异宝,更何况皇子之泪。 绾忧望着溪水,继续说道:「我还是条水沟时,听青盤絮语,接束怀的竹露,看他们玩耍,那时我多希望自己也有身体,也能同他们说话。」 「束怀被那几个小妖砍根碎丹时,我多希望我有身体,能替她挡一挡。现在我有了,却是因为她的妖丹。」 她说到这里,略低下头,瞧着自己的身体:「青盤发觉竹林被毁后,不久便又来了,他想复仇,想捣毁黑木林。」 「他说了,他要靠自己,那时我妖形未成,只能暗暗支持他,等他。等他有天做到他所说的。不过最后我知道,他做不到了。什么样的仇恨都会被时间磨淡,他不是忘了,但是接近忘了,是不想再做了。」 「我初有妖形,模仿的是束怀的模样,我也名束淮,不是怀念的怀。那时青盤已不再来竹林,我便用那竹露酿酒,独自生活在这,我以为总有天他会再来,看看那些竹子,可他再也没有来过。」 绾忧一个劲的说着,总算停了下来,总花一直瞧着竹根,抬头才发现她眼光也未在她身上,而是空在了某个点,就那么静静空着,像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总花低低问道:「蛇宴上的是你。」 「是。是我。」绾忧突对总花一笑,「束怀早就死了,被踩碎妖丹,给我这条小溪收了去。哪有那么好的故事,她直到死前都没有多叫谁一声,又有谁会救她呢。白骨是她,守骨的是我,天界还要封我做什么酿酒妖姬,谁又在乎这个名头呢。」 她在殿上所述的故事背后竟是如此。 绾忧见总花沉默,继续自顾自的说着:「对了,当时我可好奇,他们常谈的姑姑是什么模样,抬手便杀黑木林妖主,让他们报仇都不敢报的大仙是什么样的。」 「你不记得了吧?你拿了我的第一杯酒,连夸好喝,咧着嘴问我再要几壶,旁的说你醉了,你就嘻嘻的笑,说是吗,没醉,来跟我撒娇,求我再给你几杯。」 「后来你去休息,再回了殿,气势汹汹说方才是谁灌我,逼问了一圈都说是你自己喝的不信,还来问我,拉着我说酒娘,可是有人灌我,不过你这酒真好喝。说完自己又喝了几杯,撒起泼来。」 绾忧声音轻慢,淡淡再道:「我当琴姬时你来找我,初为你弹琴,心中也想知道让你难忘之事是什么。可居然什么都没有,你只是来寻我玩乐。山圣,你的心是纯的。你同束怀很像,可惜她没你这么好命。」 「你好命到…没有谁敢恨你。」 总花看向绾忧,她曾见过两次的,凉薄疏冷的,绾忧的脸面开始改变,逐渐变成束怀的模样。 「说的可是太远了些?」绾忧眼神回焦,回到自己身下溪流,轻轻掬起一捧,照了照自己同束怀已十足十相似的脸,「山圣神君也该明白了,我琴中道理,是在我做溪流时悟出的。」 「那便是这世间如何难忘之事,都可以在反复地消磨重复中结束。我至蛇宴时被招进你们上位神座的殿中,哪会没有想过,青盤看到我,这张同束怀无二的脸,听起来毫无分别的名字,将是什么反应?」 「他终是如何?」总花只在沉默,这一声反而是典烛问道。 「他终是回来了竹林。」绾忧松手,流水落下,她手在空中做拨弦动作,琴音流转,已长成的竹林边出现一个小小碑墓。 碑前青衣男子眉上一颗青痣,跪在前头,正抚着碑牌,低低说道:「我竟从未想过,为你做个墓,抱歉。」 说完便定格在了原地,维持那跪着的姿势。 绾忧在另一边冷冷道:「那日蛇宴,他一眼就知道,我不是束怀。不过他还是回来了,他回来看到我立的碑,那天只在这碑前跪着,然后便走了。」 「接着我见到他,便是我学了琴技,成了这忘生琴姬后了。」 「他来寻我,就在妖界这片竹林,弹了我写的那曲《不忘生》。」 「呵,寻我的人都弹这么首曲子,可求的却是忘生。我那时虽然已经变幻了容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我,他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直觉。」 绾忧抬眼,望着自己的手:「不过,你们可知他求的是什么?」 不等总花抬眼,绾忧无波无澜的声音已抢先响起:「可真荒唐。他求的是,忘记束怀已死,从此把我当成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