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方丈圆寂得并不突然。
早在多日前他老人家就有所预料了,交代完所有后事之后腾出方丈室,自己一个人搬到了上一任方丈圆寂前居住的竹林木屋。
孙绎,也是“徐朝阳”,是他此生接待的最后一位信徒。
……
是夜,晚风呼啸。
即便坐在徐朝阳寝殿内仍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锦云用一种惊惧又怀疑的目光,时不时就看一眼孙绎,祈祷着徐朝阳能尽早换回来。
“怎么?”
孙绎难得主动跟锦云说话:“你怀疑方丈的圆寂,与我有关。”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显然这位仿佛身负读心之术般的孙公公是看透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锦云知道扯谎无用,只能实话道:“不然事情未免太过凑巧。”
“我为什么要加害一个专事人间姻缘的老和尚?”
“这……奴婢不知。”
锦云嘴上说着,心里却寻思他们太监最是阴暗敏感,想害谁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孙绎基本上能把她的想法猜个八九不离十,也懒得计较。起身,熟练地披了一条毛绒大氅,道:“今夜拾掇一下书房,我有用。”
“那是殿下的书房!”锦云虽然害怕,但更为徐朝阳不平,声音大了起来。
“‘本宫’,现在就是你家殿下。”
锦云心里学着徐朝阳骂了好几句“哈麻批”,不情不愿地去收拾书房了。朝阳殿的书房其实落灰很多年,徐朝阳在那种地方根本坐不住,偶尔动笔也是在卧房的书案上。
与此同时,“在那种地方根本坐不住”的徐朝阳已经在孙绎的书房里呆了半个多时辰。
木匣子里装的东西,是孙公公珍藏的一些纽扣文玩,还有一块已经硬邦邦不能吃的糖果。再往下翻,是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泛黄的封面上什么都没有。
翻开一看,发现是本日谈偶记,记录着孙绎从十多岁开始所见所闻的各种大事要事,以及他本人的心事……
-大顺四十七年,冬。
-冬日难得天晴,但我心中雪霰连绵。宫内外张灯结彩,庆贺朝阳公主五岁诞辰,留给我的唯余身心俱痛,无人知晓,无人分担。
-往后半生,皆尽如此。
这是四十七年冬日上半天的日记,那天的确是徐朝阳的五岁生辰。
徐朝阳挠了挠头,瘪瘪嘴:“没想到我生辰的时候,孙公公却遭遇着那样一副窘迫伤感的境地。”
但那天很快有了新的记录,这次孙绎明显心情大好——
-入夜,太和殿歌舞升平,热闹至极。显然五岁幼女对那种场合不感兴趣,比如她,她偷跑出来,与我偶遇,一起赏了许久的星星。
-空中星辰分布不均,组成不同的图案。我为那些图案编造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见她笑了,身上的痛也轻了。
-有人唤她……罢,我身份卑微,不配提及她的名字。但往后余生,只要我多活一日,便暗中守护她一日。
-孙绎,你定要做到!
这个“她”是谁,就算徐朝阳脑子不太灵光也能想明白了。——郭明月嘛!
其实孙公公笔下这些文字没来由地让徐朝阳感到有点儿尴尬,她一边看一边嘬牙花子,蜷缩的脚趾如果没有长靴阻拦怕是都要挖出一座皇宫来了……
记得郭明月参加宫宴的时候一直被拘在皇后身边不敢乱跑,倒是徐朝阳经常趁乱逃走,连自己的生辰宴也不放过。
孙公公日记中的那天,自己跑去哪里玩儿了?徐朝阳摇摇头,想不起来。
但是这个郭明月也真是的,既然也想逃跑,何必装得好乖的样子?过来和她搭个伴儿啊!说不定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恶化,各自看对方不顺眼了。
以上想法接连飘过以后,徐朝阳突然打心底翻上来一阵生疼。
她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原来……
十五岁的孙公公,和现在的自己一般年纪的孙公公,他过得那么伤心、那么艰难。
世人皆说当朝第一权宦的宝座,是由他人血泪铸就而成。实际上,孙绎自己何尝不曾付出血泪?纵使他如今身居高位,在皇帝身边也得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
徐朝阳心想,下次孙公公再用自己的身体勾引郭明月,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