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勺微顿。终于,鹫儿抬起头,轻启娇唇笑着道:“听你把荣才说得这么好,我倒有点像见他了。” 青莲娘闻言心花怒放,忙点头说:“娘子等等,我这就把荣才唤来,等等啊。” 话落,青莲娘迈着短腿,迫不及待地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就把荣才拉来了。 荣才嘟着嘴,一副老不情愿的模样。走到鹫儿跟前时,他痴头痴脑地看半晌,也不懂礼节。 鹫儿目光稍稍一溜,就把这人看清楚了。他进门时,目中无人,嘴角的饼屑都没收拾干净呢,更别提这眉眼不正,缩头耸肩的猥琐样。 鹫儿心里有了底,暂不吭声。 青莲娘见荣才没动作,反倒替他着急起来,悄悄地以手肘捅他一下,道:“还不快谢娘子呀。” 荣才恍然如梦,朝鹫儿咧开大嘴,恭敬施礼。“多谢娘子。” 鹫儿莞尔道:“听你娘说,你孝顺也懂上进。平日里不知在学堂里学了什么呀?” 荣才很得意,挺胸说:“学可多了。我已经能写文章了,还被夫子夸过好几回。要不我念给娘子听?” “不必了,你念给我听,我未必懂。”鹫儿温柔婉拒,谁想话音刚落,荣才眼里就露出一丝不屑,像是在说:“文章也不懂呀。” 这一举动也被鹫儿捉到了,她心里冷笑起来,不过面上依然温婉可人,轻使个眼色让奴婢把纱帘放下。 青莲娘见状急了,不知她是何想法。就在这时,鹫儿隔帘而道:“婶能不能借步说话?” 青莲娘如释重负,连忙掀起帘子走到鹫儿跟前,低头哈腰地说:“娘子您说吧,我听着。” 鹫儿把茶碗放到案上,轻声道:“婶大概不知道怀致学堂是什么地方吧?别的不说,光是束脩一年就得二十两文银,明门账赖不得,荣才的爹爹给得起吗?” 青莲娘打了个寒颤,被这“二十两”吓到了,瞠目结舌惊叹:“啊……这学堂这么贵呀?” “没错。这还不算逢年过节送给夫子的礼。再说说里边的学生,非富即贵,穿的是绫罗织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您看您这身衣裳还及不上里面的书僮,荣才进去也只有被欺负的份。这人生下来就是分三六九等,有些削尖脑袋也不一定钻得上去。青莲娘,我知道你是望子成龙,但也得找对法子。” 鹫儿语气不重,但字字扎心刺骨。青莲娘闻此言脸羞得通红,嘴抿成一条线。 鹫儿看出她的窘迫,不由自主地替她叹气。 “其实真有上进心哪里都能读得好,当朝宰相不就出自寒门吗?令郎有心思是好事,认真学就行了,怀致学堂去不去倒是其次。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青莲爹爹的病最要紧。” 鹫儿抱着几分诚意好心相劝,且不说荣才是不是读书的料,光有这样的念头就是不对。 青莲娘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垂眸想了会儿,尴尬地扯起苦笑,颔首道:“娘子说得是,光是束脩咱们就出不起,回头我也用这番话劝导荣才。” 话落,她作势要走,然而走到帘边就见儿子眼巴巴地张望,满怀憧憬。不知怎么的,她又停下步子。 老实说,家里就这么个儿子。孩子他爹含着一口气,说不定哪天就要走了,往后的日子全都靠荣才。荣才若是考得好做上官,他们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青莲娘心有不甘,狠下心要为荣才搏一回。她转身,“卟嗵”跪伏在鹫儿脚下,蹦出句她自个儿都没想到的话。 “听说林大官人十分疼爱娘子,娘子若能说动他提携咱们荣才一把,我定为您做牛做马!”话落,青莲娘连磕三个响头,个个铿锵有力。 鹫儿的笑变了。乌亮的眸犹如深井,一下子暗得反不出光。 是谁与她说这样的话?莫非是青莲? 鹫儿不由自主转拔起腕上的玉镯,过好一阵子,方才开口:“婶,你起来说话吧,这么大的礼我受不起。” 她客客气气的,声音娇软糯,听来就是很好说话的人。 青莲娘觉得有希望了,可不见她点头放心不下,两腿就像被焊住般,纹丝不动。她说:“娘子不答应我没法儿起来,我也不是想逼着娘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说着,青莲娘抹起泪,越想越伤心,忍不出继续倒苦水。“家中穷苦,顶梁柱也塌下了,往后只得靠荣才,他有出息了,我们一家才能过得好。” 鹫儿听后笑了,柳眉微挑,眼梢沁出一丝不合年纪的阴冷。 “青莲不是一直顶着吗?如今你家能靠得住的就属青莲了,她与荣才一点都不像,至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不会惦记不该有的东西。” 话说得重了,不过她的语气柔弱,像一缕烟飘至青莲娘的耳畔,不仔细听还以为是梦呓。 青莲娘依然跪在地上,两腿扎根扎得更牢了,嘴皮子翻起就是:“可怜可怜我们一家吧。” 跨入这道门之前,她还留存着几分体面的,眼下倒跟庙前乞丐,欺着善人,死乞白赖。可惜鹫儿不是善男信女,她胸膛里空空洞洞,漆黑如墨汁。 鹫儿笑得很明媚,放任这枯瘦的妇人跪着。她不紧不慢捧起白瓷茶碗,再以银勺轻搅,一圈又一圈的,故意磨蹭。 “婶不知道林府规矩吧?这里的人最恨的就是嚼舌根了。轻则打发去外院干重活,不出半月再水灵的娘子都被榨得又黑又干;重则转卖给人伢子,人伢子会把人卖去哪儿,我们就管不着了。不过有听婆子们说过,前不久有个丫头被卖到青楼,染了一身脏病。” 说着,鹫儿将那银勺轻含在口,眼波轻转,移到青莲娘的脸上。还没对上眼,青莲娘就惊慌了,青莲可是半点闲话都没说过,刚才那句话真是把人害了呀。 鹫儿哼笑,说:“难不成青莲每次回趟家,都要搬去些什么吗?这样的人物我这里可不敢留。” 青莲娘听出鹫儿有些怒了,连忙摇头摆手,道:“没……没有的事……” 说罢,她仓惶万分地起身道:“我家丫头不是这样的人。” 鹫儿不语,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念头。她之所以看重青莲是因为她的忠心,若这“心”没了,留她在身边又有何用处? “婶,你还是先回去吧,此事过完年再说。”话落,鹫儿就走了,也不再留情面。 青莲娘羞愧难当,唯唯诺诺地点头。她得罪人了,比来时更没脸面,仓促地施完大礼,低头走了。寒酸的背影像枯柳叶,虚浮地飘出月牙门洞。 荣才像跟屁虫,一直跟在她身后问:“怎么样了?事可办成?” 青莲娘叹气,心里还在为刚才失礼郁闷着,可是为儿子出路,不得不这样做呀。思量半晌,她忍不住递上哀怨的眼色,道:“咱们回家说。” 荣才瞪起眼珠子,像只蛤、蟆。“回家说啥呀?不在这里说说清楚嘛,免得还要多跑几次。” 青莲娘为难地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荣才急了,跺脚道:“你说呀,快说呀!” 青莲娘受外人气,还受儿子的气,委屈极了,可又抵不过儿子死缠,只得老实交待:“唉……别想了,怀致学堂一年得二十两银子,咱们付不起呀。” 话落,青莲娘心里一酸,忍不住抹下眼。 荣才听着觉得奇怪,脱口就道:“哪有付不起呀,让娘子帮衬帮衬不就完了。” 他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如意就在娘面前撒泼。 “我不管,你再帮我想想法子,人家都说怀致学堂的夫子好,我就要去那里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我看你读的书全都被狗吃了!” 忽闻一阵痛骂,是青莲来了,脸涨得通红,气势汹汹。 荣才一吓,忙往娘身后躲。 青莲卷起袖管一个箭步窜上,狠狠地揪住荣才耳朵,拉到眼皮子底下骂咧:“你这没出息的,胆敢怂恿娘来!不为家里争口气,竟想歪门邪道。” “撒手,你撒手!”荣才抓着青莲的狠手,痛得哇哇直叫。 青莲娘心疼坏了,连忙把他俩拉开,再以身子护住儿子。 “丫头,别……别打荣才,这是我的主意,和荣才没关系。” “娘,你别老护着他!男子汉挺天立地,你瞧瞧他都不如烂泥!” 青莲把这坨“烂泥”一顿好打,末了不解恨,咬牙切齿一脚踹他出去。 荣才顺势往地上一躺,又是踢脚又是打滚,还扯嗓子哭嚎:“姐姐欺负我!” 好歹也算半个大人了,竟使出这等无赖样。青莲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随手抄起扫院的扫帚狠抽死撵。 荣才被打疼了,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而后拉起娘的手一边逃一边叫:“我回去告诉爹,让爹爹来收拾你!” “说,你去说!我告诉你,你再敢来这套,我就不认你这弟弟!” 青莲气呼呼地把扫帚往地上一扔,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