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四年前有人告诉时姜,她将来能去全国最顶级学府当副教授,她铁定不信。
毕竟她当时,只是窝在重重大山中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里的一个普通高中生,人生前十几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南边那座苹果山,连坐井观天的觉悟都没有。
县城的教育资源不怎么样。
时姜隐约察觉到,从小学起一路上过来,自己似乎一直可以不怎么艰难地,每次考第一。
其实“不艰难”这个形容词还谦虚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轻轻松松。
到了高中依旧如此。
她猜测,大概是竞争对手太少的缘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没人跟她卷。
因为她一大半的初中同学都直接输送到了隔壁职业技术高中。
最初她听见职高这个名词的时候,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直接教技术,对口职业需求。
她家条件不好,自己未成年又不能打工,要是能解决工作问题,她也想读这个去赶紧赚钱。
直到她瞒着家里人偷偷将自己学籍转到职高,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之后,才发现好像根本不是这回事儿。
她初中班级学风已经很不像话了,结果这里逃课情况比他们初中班里还要厉害。
职业技术倒是讲了,但课件漏洞大到她一个学生都看出逻辑明显不对。
老师无精打采,学生昏昏欲睡。这群学子们白天困得要命,而到了晚上一个比一个精神,打架上网,喝酒约会,反正愣是没一个留宿舍睡觉的。
时姜突然就理解她奶奶得知她擅自去职高报到后高举拐棍满院子追着她打时的那种心情了。
最后还是校领导给她破了例,学籍重新转回,时姜老老实实回来读高中。
听说那个年级排名千年老二的小胖子为此还郁闷了好久。
其实时姜也郁闷啊,不能工作赚钱了。
因为她家里经济条件是真的不好。
她就是电视上说的那种留守儿童,非常标准,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去外地打工了,留给奶奶带她长大,自小记忆里就没有爸和妈这俩形象。
而她在留守儿童这一群体中,也是最底层的那个水平。
别家留守好歹还会寄回点儿钱,她家倒好,爹娘也不知道寄了几个春节之后,直接彻底失踪,至今了无音讯。
有几个同乡回来捎口信说是她爸做生意被人坑了,赔了一大笔钱,到处躲债不敢回来。
她妈果断和她爸离婚,利索再嫁人,不要她这个小拖油瓶啦。
时姜小时候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语气上感觉对方是在幸灾乐祸,她还爱憎分明地冲这帮人丢小石子。
而到后来,连嘲笑他们家的人都没有了。
这几个有本事的同乡发了财,纷纷将自己妻子接走,去外面大城市生活了。
于是只剩下时姜缩在能看见木梁的老房子里,和奶奶相依为命。
所以就是说,但凡她家情况能达到班上平均经济水平,她也愿意把这高中读下去。
毕竟常年稳坐第一、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当宝贝的滋味儿还是挺爽的。
家里困难还在苦苦坚持,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奶奶。
她奶奶是个很有思想的老太太。
平日坚决奉行毛|爷爷语录,根深蒂固地认为妇女能顶半边天。
由此连带着,对自己孙女有种天然的莫名自信,觉得全天下的小伙子们都比不过她家姜囡儿。
这就说到,她在高等中学和职业高中之间徘徊那阵子,隔壁邻居老孙头家的二孙子上门打算来订个亲事。
这个小伙子前几年初中辍学,跑去隔壁县矿地工作了一阵子,赶上正好挖出金矿,赚了点儿本钱,然后回来开零售铺子。谁知一个不小心,给开出名堂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一家接着一家开,到最后莫名其妙形成连锁,彻底垄断了县里小学门口的小卖铺生意,成为小学生们眼中最羡慕的人物。
当然了,他们的爸妈也羡慕。
而时姜自小样貌水灵,用隔壁大嗓门婶子的话说,是十里八街整个县城里长得最像大城市人的姑娘。
从小桌兜里情书小纸条,那就接连没断过。
虽说每次拿回来,就被她奶奶利索扔炉灶里烧成灰了,但不妨碍她仍是全县这巴掌大的地方中适龄男性眼里的“抢手货”。
隔壁这小伙子大概也是怕别人给捷足先登,一见时姜初中毕业,就赶紧上门找她奶奶。
说什么时姜虽说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但可以先和他定下来。
两人先处处,过几年到时候结了婚,保证这五六七八个小卖铺的老板娘都是她。
说实话,这个条件对时姜来讲颇有诱惑力。
其实很早之前时姜就偷偷蹲他铺子门口研究过了,根据客流量计算过他这铺子营业额后,还对其净收益小小惊讶了一把。
既然这次对方主动找来,她正想说先处处当然可以,正好能趁机学学他怎么运营,到时候也可以照着盘一个自己赚钱。
然后就见,这傻乎乎主动送上门的小伙子,被她奶奶高举着拐棍给打跑了。
老太太叉着腰站巷子口叫嚣,说什么她孙女是要考987,233的人,以后要去伟人生活的首都,哪里能便宜这龟孙子留在这城沟沟里给他当媳妇儿?!
时姜见状知道没戏,很是惋惜,并戳戳对方胳膊作善意提醒:“奶奶,是985,211。”
老太太当街瞪她一眼,挤眉弄眼地表示怎么不等回去了再提醒她。
板着老背转过去,满脸褶子抖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跟宣布似地音调故意拔高:“管你什么九什么二,你能只满足这个?你以后啊,可是要给我们老时家,考个清华北大回来!”
顿时满街哄闹声炸开了锅。
街坊邻居都笑这老太太人老志不短,瞧这牛皮吹的。
时姜羞得鸵鸟埋头,连忙搀着老太太就往回走。
对方还硬梗着脖子:“怎么,你难道考不上?”
这人过于理直气壮,时姜差点儿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事儿了:“我的奶奶啊,你知不知道自高考恢复起,我们县高中就没出过清北?”
对方瞪大眼:“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
时姜反问一句,赶紧加快脚步,省得这老太太又语出惊人。
“说明站在历史发展角度上看,三年之后,到我这届,也照样没人能考得上。”
谁知老太太还不服输:“那是他们,又不是你!你和他们能一样吗?”
时姜快为她对自己这不知哪儿来的爆棚信心给跪下了。
“你觉得我能考上清华北大,这跟后街刘三叔觉得他能中彩票,是一个道理。奶奶你说他买了这么些年,能中五百万吗?”
时姜一嘴问过去,将人扶到凳子前,按下坐好,“你册子上毛爷爷不是说了嘛,做人做事要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事实。您老刚才说那话啊,就是不管客观事实了。”
把人家偶像搬出来,老太太这才闭了嘴。
不服气般望着屋外天空,一个人闷了半天,突然嘟囔着起身,“这句话在哪页来着,我咋不记得了……”
说着笃笃敲着拐杖回屋找语录了。
时姜便在她身后偷偷地笑。
……
想到往事,时姜忍不住嘴角弯起,却下一瞬心里泛出无边酸楚。
“……”到达故土的第一天晚上,她想奶奶了。
目光从天边寒星收回,时姜自窗边直起身,努力让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脱离出去。
她离开信息楼的时候已经凌晨十二点多了,偌大楼宇只剩零零星星光亮的房间,那些应该是通宵做实验的硕博生。
人才公寓就建在学校隔壁。时姜选择住近些,之后再去解决长期住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