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姜濯已经挂掉了电话,侧过头,盯着她还举在半空中的手机,提醒道:“闪光灯关一下。”
当事人的态度称得上和颜悦色,通情达理,只留她自己一个人在凝固的空气中尴尬。寂静蔓延几秒,姜翡咳嗽一声,脸颊和脖子一块儿烧起来,硬着头皮狡辩:“手电筒。我找我耳机呢。”
姜濯“哦”了一声,好整以暇地问她:“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我今天出门戴项链了吗?没有吧。
姜翡低头看上一眼,恍然大悟:“我的耳机。”
姜濯脸上也是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甚至笑了笑,“前面就有家眼镜店,需要停车么?”
姜翡自认很会察言观色,几句话就能猜出对方的态度。她是有错在先,但这位明显不是施沅尔说的宠妹狂魔,尖酸冷漠刻薄搅和在一起都能调一碗火锅蘸料,连表面上的客套都懒得假装,没必要费心费力同他虚与委蛇。
姜翡也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左眼,遗憾似的叹口气:“打小的毛病了,天生眼睛不好,看不太清。”
还没等姜濯开口,她眼神恳切地望向他:“这病不是配个眼镜就能治的,您也甭费心思了。这上赶着的好意我倒是心领了,谢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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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是老式装修,一看就是段纨很喜欢的风格。喇叭留声机、五彩玻璃堆在墙角,餐桌两边各一盏祖母绿灯罩台灯,蓊郁葱笼的颜色,幽幽地,像是不见底的深潭里闪烁的一双眼睛。
姜濯那句“要不要配个眼镜”准确无误地正中靶心,姜翡真的来了火,下车的时候一甩车门就准备走人,正要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手机又嗡了一声,姜亦仲的信息:“到了没?”
三个字她翻来覆去读了五遍,最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揉了一把脸。把手机揣进包里,理了理头发衣领,慢慢地走进去。
好在段纨已经到了,笑着问道:“怎么你也笑得这么开心?刚刚在车上聊什么了?”
姜翡怀疑自己已经失去表情控制能力,随口说道:“就随便聊聊,一点小事而已。”
许阿姨也到了,亲亲热热地揉一把她脑袋,转过身看见走进来的另一位客人,才惊呼一声:“是不是姜濯啊?好久不见了,嗳哟,都多少年了。都说儿子像妈妈,你们家我看是女儿像妈妈。走在路上,你要是不跟我说,我是准认不出来的。”
段纨说:“是,都说他长得像他外公。”
姜大小姐今天明显心思不在这顿饭上,接腔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在两位长辈都是人精,侍者上一道焗酿鲜蟹盖,许阿姨说读书辛苦让她多吃点;又上一道鱼汤鲜斑球,段纨说鱼汤对皮肤好多喝点。一顿饭过半,她面前的碗就没空过,埋头安心吃饭就好。
侍者端着托盘上来,许阿姨看一眼餐盘,一拍脑袋,急忙站起身来,从旁边椅子上拿起一个纸盒子,“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今天还给你带了蛋糕。尝尝。”
洒满糖珠糖霜的纸杯蛋糕,样子和这个餐厅格格不入的。桌上一人分了一块,许阿姨转过头,笑着对姜翡说:“特地给你做的,吃不光下次不许进我家门。”
上次太淡,这次太甜。看着好看,蛋糕密度却吓人,烘焙食物竟然能让人产生可食用中子星的错觉,要是宇宙纪录片周边售卖绝对能杀出一条血路。
姜翡放空大脑,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动作,余光不经意往左边一扫,看见姜濯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可能是纸杯蛋糕的味道太科幻,他很不客气地皱了一下眉,表情就好像个破了的麻袋,装都装不下去了。
许阿姨眨眨眼:“好吃吗?”
既然他讨厌,那一份好吃都要说成十三分。姜翡点点头:“太好吃了。”
姜濯把手里的蛋糕放下了。
“真的假的?”许阿姨一脸喜不自胜、又忧心忡忡的表情:“不甜吧?我加了好多炼乳蜂蜜呢。”
姜翡睁眼说瞎话:“不甜,我觉得正好。”
姜濯把装着蛋糕的碟子往边上推了推。
“那我这个算是学出师了。下次想吃什么?”
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随您啊,我都行,反正我都挺喜欢的。”
仿佛是听不下去了似的,姜濯突然起身,把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搁,解释道:“我有点事情,先走了。”
才坐下没多久,外面已经有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玻璃把华灯初上的街景晕成斑斓模糊光点。段纨看一眼窗外,拧起两条细细的眉毛,“吃完再走好了。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你不好回去。”
“司机来接我。”姜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向许阿姨点头致意:“老头子那边有点急事,我腾不开时间。抱歉,耽误您了。”
谦辞和敬辞轮替着来,礼貌方正得天衣无缝。这人到底学什么的?戏剧表演吗?明明半小时前这人还在车里夹枪带棒地含沙射影,长辈前倒是成了客气体贴的二十四孝标兵。
正好端上来一道金沙佛跳墙,顶上的黄油酥皮拱起漂亮弧度。她拿勺子戳破酥皮,也不吃,兴致盎然地等着下半场好戏。
偏偏段纨很吃这套,连忙站起来:“这有什么耽误的。正好让服务员打包几份点心,给你外公也带一点,这儿的天鹅流沙酥蛮好吃的,我记得…”
“不用,医生昨天刚来看过,让他不要多吃甜食。”
他说话时候的语速不快,挺平淡的。段纨愣怔一瞬,拿起菜单的手又放下,说:“那我送你出去?”
餐厅里很安静,侍者来来往往的脚步都落在绵软的地毯上,衣料织物摩擦的声音夸嚓夸嚓,僵持的空气都碎成齑粉。许阿姨感觉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带伞了没有啊?外面雨不小。”
暴雨预警、雷电预警,气象台双黄高挂,眼下雨势已然不小,望出去隐约几个行人身影都被大雨砸得东倒西歪,撑着把摇摇欲坠的伞,像是烧到尽头苟延残喘的火柴棍。
许阿姨一边说话,一边向姜翡使眼色。姜翡赶紧从包里抽出伞,递给段纨:“我带了。”
装乖卖巧谁不会,她演得得心应手,奥斯卡都要开着直升机来给她空投小金人。段纨冲她笑了笑,说了声好,急匆匆出去。
走过她座位的时候,姜翡状若无意地补上一句:“不急,您慢慢来。我跟许阿姨在这里等着好了。菜等等再上吧,蛋糕还没吃完呢。”
许阿姨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叫住他:“姜濯,蛋糕不要忘了呀。”
唱双簧似的,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打配合。许阿姨话音刚落,姜翡便适时地站起来,提着盒子递过去。
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手还插在兜里,听到这句话,脚步停顿了一下。姜濯转过头来,看了姜翡一眼。
晦暗光线里,桌角的祖母绿灯罩拢住一圈幽幽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