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自古以来都是险要之地,紧邻营州,兵接回纥,可谓易守难攻,是外族入住中原的第一道阻碍,也是魏博的大后方,若是情势不妙,西南湿地反叛,淮西攻打趁机攻打潼关,魏博遭遇被前后夹击,天下覆灭不过顷刻之间。
然而这个道理,聪明人怎么会不懂。
所以涵王纵然不满先皇对常洛的偏爱,让他能盘踞范阳,形成虎啸龙潭之危,心里却也明白先皇的良苦用心。
天下大势所驱,藩镇割据已成定局,先皇在位时已然内忧外患,不可还转,只能培养儿子,平衡天下大势,常洛就藩幽州,皇权遭到分割,但若是常洛忠心耿耿,大乾便还有一丝平叛的希望。而若是他怀有异心,妄图神器,毕竟位列正统,他常家便有很大可能东山再起。名正言顺,挥军西去,染指颐都,中兴大乾。
这一招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谓决绝。
然而恐怕连先皇也不曾想到,幽王竟然哪一个选择也没有做。
局势如此倾颓,淮西叛乱是何等大事,幽王不救亦无反叛之意,虽然背地里做些邀买人心之举,但都是没有确切的行动配合,只是广撒网瞎捞鱼而已。
身边有国士辅佐,整日里却不干正事,只知道四处游玩,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日子坐镇幽州。若不是局势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回纥安能让他如此逍遥。
年前,皇帝七皇子常顾薨逝,皇帝大病不起,将朝政全权委托,涵王既要为宗室血脉延续感到忧心,一面又因为繁杂的政务而头痛,有好几次,日夜不休批改奏章,断断续续有五天没有正经休息一回。
好不容易整理完一些事务,询问皇帝的消息,却只是得到饮酒沉睡的回答。
纵然心志如铁如铁之人,又怎么能不为这样的局面而感到焦心。
从前那个能力卓绝远胜他和幽王的端方太子常佑去了哪里?那个让先皇临终之际哀痛疾呼:“吾儿长成,终不负先祖所托矣。”的骄傲儿子哪儿去了?
终究折损于权臣算计,终究折损于天命所归,一辈子都和不幸相伴,流尽了眼泪,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黑漆漆的宴饮宫里,害怕的连一步也踏不出来了。
那日在饮宴殿。常顾薨逝,皇帝一觉昏沉,醒后悲痛欲绝。竟然嚎啕大哭道:
“皇弟,朕把皇位传给你好不好?你来代朕看顾天下好不好?朕太累了,朕太累了。你天资聪颖,大事可堪,朕相信你……”
“皇兄……”
常佐清泪长流,跪在御前,心痛的无以复加,却还要假做镇定自若。
从前左右二相不和,为保全国家,先皇一并罢免了。后来常佐登基,常佐性情柔和,乃是一位和善明君,他提拔时任太常少卿的韩清做了礼部侍郎,三年后又迁升中书令。又担忧资质老成的尚书令桓益会心怀不服,竟然将桓益招进宫中,天天拉着桓益的手诉说自己对朝廷的担忧和对政局的恐惧。桓益受此信任,如此被皇帝推心置腹,岂能无动于衷。从此,左右二相,相安无事竟然有八年之久。那个时候天下还没有坏到如此地步。纵然淮西时时传来战事,淮南水患,河西旱灾,从无断绝,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君臣上下一心,偌大的国家,总能有所治理。百姓也可以苟且偷生。不说安居乐业,却也不会有流灾窜行。
这一切,常佐看在眼里,想要报效国家的心意,是那样坚定。
但是八年过去了,就在常佐以为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天子的第三个儿子薨逝了。桓益进宫面圣,对陛下的哀悸无能为力,劝诫失败后,开始怨恨幽王,憎恶宗室,和兵部侍郎刘一兵因为后宫的事情整日里吵的不可开交。
户部须子嘉,吏部方申整日里斗来斗去,搅得整个朝堂鸡犬不宁,尚书省不清净,中书省同样令人头痛。政史堂政令频出,皇帝心神不济,难以维持。一贯行事沉稳的韩清,竟然也偶尔会一意孤行起来,不说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但没了制约,逐渐越发容易出错。偶尔办事,常佐看在眼里,后背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韩清多年来苛责唐昌雄办事不力,屡屡要求提升军费。皇帝当政时,多有寰转的余地,出言安抚,不是过分的请求也多有准允。体谅他戍边辛苦,还曾经多次给予关心,赏赐衣物和吃食。但皇帝一松手,韩清没了顾及,越发苛责,唐昌雄虽然为人粗鄙,行事鲁莽,偏偏是一员悍将,战场上英勇,偶尔行事阴险,但不臣之心此前却未曾显露。常佐偶尔劝诫,韩清却不容置喙。
乾庸十年川庆一战更是在战局焦灼之际,下令申斥,还派人责罚了三十鞭,以示恼怒。这之后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唐昌雄再也没有大败过,韩清还曾对此颇为得意,认为对待这些莽夫须得权势威压,时时逼迫,方才能令对方听话。言语之间,仿佛把唐昌雄当成了牲畜。
直到乾庸十四年,唐昌雄叛乱,潼关告急。
却原来唐昌雄被韩清责罚后再无败绩,不过是因为他和西南湿地的耗子们暗地联系,演戏罢了。
此事一出,皇帝问责韩清,又因为多年间权力转移,逐渐主宰朝堂的涵王,终于借此一事反超韩清,主宰朝政,代替皇帝参加政史堂政令核查,讲经筵席也都得了名由。到了十五年,皇七子薨逝,庸帝一蹶不振。在饮宴殿彻底闭门不出。涵王也只能偶尔得见天颜,不敢令兄长伤神,只是说些闲话宽慰。报喜不报忧。但天子的感伤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甚至说出了要传位于涵王的话,涵王连连推拒,不肯准允。天子竟然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来。
又是一年多事之秋,却忽然有一封来自晋阳的信传递到他手上。
“涵王亲启,属下新任隐巡司二等巡查使苏苇。事关要紧,望殿下谅属下僭越之举。事由河东主人小主起,主仿公字迹,查幽州之患,悉殿下之疾。传公反信御史,动摇蒋毅勤。同胁幽州,诱鸿明君刺杀幽王,意在择天下之主,乾大难临头……小主计毒,二者活一,三日后,听凭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