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烟火漫天,慕容慈安静地在佛堂中参悟剑谱。
爆竹炸开的声音往耳朵里钻,他不动如风,像是根本没听见。
直到小松鼠再次出现。
它又将剥了壳的核桃捧到慕容慈面前:“今夜的花灯可热闹了,你不出去玩儿吗?”
“不去。”慕容慈视线没有从剑谱上移开。
“一年就只有这一回。”小松鼠道,“街上到处都是人,卖什么都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各种杂耍的。”
慕容慈依旧没吭声。
松鼠又道:“尤其是卖的山楂串,红通通的一看就很好吃,还有糖雪球,我偷偷……哦不,看别人尝过,可甜可甜了。”
慕容慈眸色动了动,他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正在翻页的手停到半空中。
小松鼠趁热打铁:“去吧去吧,趁着现在还早。”
慕容慈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花灯彩烛照亮人间。
就连平日里给他送饭的小厮也过节去了。
慕容慈只是想出一次门而已。
他从出生就被关在慕容府内,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
趁着除夕夜还未结束,趁着离佛堂最近的门还不曾落闸——
他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书,猛地站起来,径直朝离得最近的后院偏门走去。
受慕容峰吩咐,专程看着他的护卫忙挡在门前:“少爷。”
“让开。”慕容慈道。
护卫不曾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会今日发作起来,他面带为难:“恕小人不能从——”
冷剑出鞘,打断他的话。
慕容慈食指与中指并拢,唇中念诀,操纵着长剑向对方袭去,又趁着守卫应对之际,朝门外疾步而去——
只差一步,他便能跨过这道门槛,走到外头去。
眼前陡然一道白光闪过,原本透明的空气中浮现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将他重重弹了回去。
慕容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这种叫做结界的东西,他只在书上看过。
他不信,还要起身再往外闯,却见空中一枚玉镯飞旋,用力砸到他肩上。
少年被这不留余力的一击撞飞回门内,摔落至坚硬冰冷的石板上,他低咳了一声,看清来人。
他的母亲秦蓁满面怒容,毫不留情斥责道:“孽障,谁准许你出来的!”
在她身后,慕容峰怀抱中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盏花灯。
从被夫妻二人匆忙拦下,一直到进了佛堂内,慕容慈一句话都没说。
“跪下!”秦蓁严声道。
慕容慈动作熟练,撩起衣袍跪在蒲团上。
“你父亲出门前特意叫你留下练剑,没想到你不思上进,竟还想出手打伤府中之人。”秦蓁原本温婉的面容在此刻凛若冰霜,“看来如今你是翅膀硬了,连爹娘的话都不听。”
“来人,去将戒尺拿来!”
慕容氏的家主虽是慕容峰,但真正说一不二的人却是他的夫人。
秦蓁发起火来,才是真的可怕。
竹板制成,长约七寸的戒尺握在她素净手中。
她连眼都不曾眨,扬起手便结结实实落下,戒尺在空气中咻一声响,落到慕容慈背上。
伴随着戒尺一声声落下,她问:“慕容慈,今日的剑术,你可曾练好?”
“不……曾。”
“不认真练剑,谁准你偷偷溜出去的?”她又问。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快要陷入肉中。
“没……有人。”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浮现一丝不甘,“是我自己想要出去。”
悬在半空中的戒尺一停,旋即是更重的鞭笞,一下接着一下。
执刑的秦蓁不知何时累得手心出汗,慕容慈却依旧一声不吭,只是额间的月白珠穗隐隐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秦蓁终于歇手:“今夜你便好生给我跪在佛堂,反思自己的错处。”
“儿子不知自己何错之有。”慕容慈跪在那儿,不卑不亢的姿态。
他冷不防抬眸,看向站在身旁的秦蓁:“今夜是除夕,儿子不过是想出去一回,还请母亲告诉我错在何处?”
秦蓁冷笑:“这么说,倒成我们的不对了?”
“儿子不敢。”慕容慈今夜已是从未有过的忤逆。
父母之言,不能不听从,但他实在有太多不懂:“那母亲,为何阿悦能想出门就出门?”
他们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可从小太大,太多慕容悦可以做的事,慕容慈不能。
不能不练剑,不能偷懒,不能撒娇,不能行事不守规矩……
慕容慈想不明白。
秦蓁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离开前吩咐下人:“将佛堂的门锁好,在少爷认错之前,不许将他放出来。”
.
身后传来大门紧锁的声音。
慕容慈闭了闭眼,遮住眸中复杂。
他日日对着这尊金佛,非但不能悟出自己的错处,只觉得厌烦至极。
背后被戒尺笞挞过的地方开始生热,慢慢发疼。
不用多去感受,凭借经验,慕容慈也知道后背正在连片肿起来。
右肩被玉镯击中的位置,也早已疼得麻木。
佛前檀香萦绕,安静的佛堂中,只有漏壶水滴发出接连不断的声响。
慕容慈眼皮无比沉重,跪坐在蒲团上,他脑袋里昏昏沉沉。
正当这时,一道影子从窗户窜了进来,焦急地落到慕慈跟前:“喂,醒醒!”
是一只小松鼠,却不是慕容慈往日认识的那只。
“你在找小灰吗?”它道,“它被蛇咬了,伤得很严重,要是没有人帮忙的话,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慕容慈当即起身:“它在哪——”
话音戛然而止,他道:“府中有结界,我出不去。”
“没关系。”松鼠说着,“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偷偷溜出去。”
慕容慈忍着背上的疼,小心翼翼,不让人察觉地翻出窗,他跟着那只松鼠,七拐八拐,停在后院一棵高大的松树前,枝丫蔓延,伸出院墙外。
“你翻得过去吗?”松鼠问。
“没问题。”
慕容慈还是从小到大头一回做这么狼狈的事,他的脸庞被树枝划出细细的伤口,好几次险些从被冰雪冻得滑溜溜的树上掉下来,可他咬着牙,还是翻了过去。
顺着树枝蔓延,他看到外头的世界——黑漆漆的一片。
三更已过,灯市早就散了,人们也各回各家,只剩下热闹过后的冷清。
少年愣了半秒,旋即跃下墙,跟上小松鼠的步伐。
他们穿过冷清的街道,狭窄的巷道,最后来到城外荒无一人的山岭。
在一个山洞前,松鼠蓦地停下来。
“它在里面吗?”慕容慈问。
“嗯……”松鼠支支吾吾,“你进去就知道了。”
慕容慈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你骗我?”
他拿起手中的剑。
可惜为时已晚,山洞之中蓦地发出一道猖獗尖锐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总算是将人带来了,干得不错,便饶你一命。”
伴随着狂笑,白色的蛛丝从洞中飞射而出,朝慕容慈袭去。
少年忙拿剑去挡,剑身被柔韧的蛛丝团团缠住,他勉力支撑,看向那只松鼠:“小灰呢?”
话音落地,那只松鼠犹豫着,模样和嗓音都变成慕容慈熟悉的那只松鼠:“对不起,我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废了我的灵丹,让我永远无法炼成人。”
原来,它根本就没有受伤。
但眼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件事的时候,山洞中传来哒哒哒的声音,一只半丈高的蜘蛛自山洞中出来。
蜘蛛的头上,赫然长着一张阴森森的人脸:“小东西,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命吧。”
说着,缠在剑上的蛛丝绞紧,用力拉扯他手中的剑。
慕容慈不是蜘蛛精的对手,终是被夺走了剑。
蜘蛛精将剑扔得老远:“我妻儿不过吃几个人补补,你爹娘便杀了他们,还毁了我上千年的修为,今日我便也要他们尝尝失去骨肉至亲的滋味。”
慕容慈没理会他的话,从袖中掏出平日练习时画的灵符。
可那些符纸出自他一个小孩子手中,威力并不大,顶多在手臂粗的蜘蛛腿上炸出烟花,反倒将蜘蛛精激怒。
他面露狰狞:“死到临头的小东西,还想翻出什么浪来?”
蛛丝带着杀意,直袭慕容慈面门。
不到十岁的少年手无寸铁,对上修行数千年的蜘蛛精,他毫无招架之力。
慕容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面前却有什么闪过,挡住了蜘蛛精的伤害。
小松鼠被蛛丝穿透身体,重重坠了下来。
慕容慈伸手接住,温热的血染湿他的衣袖。
“对不起。”松鼠抽搐着,往日灵活的身躯逐渐变得僵硬,“可是……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
慕容慈没有说话,蜘蛛精不屑一顾:“蠢东西,不过是白送死罢了,以为当真能救得了你。”
“既然如此,你们便一起死罢!”
蜘蛛精酝酿着下一击。
正当这时,一道银光闪过,哐啷砸到了蜘蛛精身上,将他打得接连趔趄后退。
伴随着脆生生的嗓音:“呔!不许伤我哥哥。”
藏在树后头的慕容悦叉着腰跳出来。
慕容慈面上一寒:“你怎么来的?还不快回去!”
慕容悦怯怯看了他一眼:“我本是到佛堂找哥哥,瞧见你从窗户翻出去,就……”
就一路跟来了。
慕容慈看着她,将她挡到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