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应付他。”少年低声道,“你自己,回家去。”
慕容悦摇摇头:“哥哥有危险,我才不走。”
她取下随身的淡黄色小挎包:“哥哥,这里面全是爹娘给我的法器和灵符,说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用,方才我不过随手扔了个,你看那蜘蛛精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慕容峰和秦蓁给女儿的,都是最好用,最容易操纵的法器。
有了它们,局势瞬间扭转。
法器在慕容悦手中尚能爆发如此威力,到了日日练习的慕容慈手上,更如虎添翼。
那只蜘蛛精转眼之间被打得连连求饶:“好汉饶命,求你饶命!”
他的蜘蛛脚断了四五只,脸上全是血。
慕容慈没有停手。
慕容悦于心不忍,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要不我们放过他吧。”
蜘蛛精奄奄一息地附和:“求求你们放过我一命,从此以后我必当悔改,再也不犯了。”
慕容慈也是头一回遭遇这一种事,他面上不显,心绪却乱糟糟的。
他收回手:“今日便饶你一命,从今往后,若是再……”
话未说完,那蜘蛛精却面露凶光,耗尽最后一丝妖力,掠向慕容悦。
比起难对付的慕容慈,他选中了更好下手的慕容悦。
蜘蛛精殊死一搏,慕容慈就算此时出手,也为时晚矣。
“阿兄!”伴随着一声惨叫,慕容悦从上到下被蛛丝裹紧,黑腾腾的妖气转眼间盘旋着将她吞没。
“慕容悦!”
慕容慈面色一变,他不留余力,拿法器向蜘蛛精掷去。
那蜘蛛精自知没有活路,他双眼流血,喋喋笑着:“没用的,就算我死了,她照样逃不掉……”
那蛛丝是他所有妖力凝聚而成,直到慕容峰与秦蓁夫妻二人匆忙赶来时,慕容慈手中的剑,依旧没能将其辟断。
少年双目赤红,被妖气所伤的他唇角溢血,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慕容慈衣衫上血痕累累,有那只松鼠的,有蜘蛛精的,还有他自己的。
.
灯烛通明的厢房之中,坐在床前的大夫收回搭在小女孩腕间的手。
他轻叹了口气,对满脸担忧的慕容峰夫妇道:“贵小姐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妖气入体,醒来后或许会有不可知的后遗之症……”
秦蓁只觉手脚发软,幸而有慕容峰扶着才没摔倒在地,她双眼通红:“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她,悦儿她本就体弱,不能再出什么毛病。”
“夫人请放心,老夫定当尽力而为。”大夫斟酌着写下药方,“这是固元养气的方子,只是贵小姐为妖气所伤,俗世间的药物未必完全管用,须得灵物滋养。”
秦蓁不住点头,将大夫的每一句话铭记于心。
她往日坚毅刚强的面庞,此刻被迷茫一点一点击碎。
烛火曜曜,丫鬟们步履匆忙,在厢房中进进出出,端茶送水,取药方,为低烧不醒的大小姐奉上打湿的毛巾。
无人注意到站在珠帘后头,静默伫立许久的慕容慈。
直到一位冒冒失失的丫鬟进出时,无意间带起水晶帘,硬得像石子儿的珠子劈了少年一脸。
到底是尊卑有别,小丫鬟忙跪下道歉:“是小的不当心,未曾瞧见公子在此处。”
慕容慈还未开口,秦蓁却先回过头来。
她哭过的双眸满是冷冽:“你们都先出去。”
“是。”丫鬟们依次告辞。
厢房内只剩下一家四口,慕容慈唇瓣动了动:“母亲。”
“别叫我母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秦蓁恶狠狠看着他,目光里犹有怨愤的恨意,“你不是要问为什么阿悦与你一母同胞,她却能出门吗?”
“阿蓁。”一旁的慕容峰见势头不对,止住她的话,“莫要再说——”
“为何说不得!”秦蓁厉声斥道,“他不是想知道答案吗?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他好了,省得日后再问。”
她激愤的视线没有从慕容慈身上移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似是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因为阿悦是人,你是魔种,是天生的邪物。她生来体弱,不是因为别的,是在胎中被你抢走了大半养分,是你害了她,你害了她一次又一次。”
小小的少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前所未有的麻意从头顶蔓延到指尖。
慕容慈像是没听懂这句话般,他眼也不眨地站了许久,才慢吞吞道:“我不信。”
“不信?”秦蓁冷嗤,“不然你以为,那结界为何只拦住你,却拦不住其他人,因为那本就是为了阻挡魔物进出而布下的,你是魔物,它不拦你拦谁?”
不……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有父有母,自幼知书识礼,怎么可能会是魔?
慕容慈头脑中一阵眩晕,他踉跄着后退了两三步,凭借着脑海中最后一丝清醒道:“母亲,容儿子先告退一步。”
慕容慈夺门而出,外头的风雪劈头盖脸朝他奔袭。
少年愣了许久,旋即加快脚步,毫不迟疑地朝府门走去。
大粒的雪花似刀子细细割在他脸上,慕容慈浑然不顾,走到大门口,脚步向外迈去——
他砰一下被弹出半丈之外。
少年清凌凌的眸子眨也不眨,看得很清楚。
幽蓝色的光芒,在结界上闪现,上面的符篆一笔一画,刚正威严,正是慕容慈在书上见过,除魔的画法。
少年五脏六腑陡然一阵巨疼,他喷出一大口血。
在与蜘蛛精的对战之中,他亦受了不少伤,却无人问津。
天旋地转,慕容慈倒在雪地之中。
“啧啧。”迷失的视线中浮现一张居高临下的脸,“真可怜呐。”
兔妖。
慕容慈使出一丝最后的力气,握紧手中的剑,朝谈翘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挥去。
谈翘不过是手轻轻一抬,便止住了他强弩之末的剑势。
她眉梢眼角带着薄怒:“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我又不曾得罪你半分,缘何要拿剑对着我。”
少年抿紧唇瓣,他没有吭声。
所有的妖,都不值得再相信。
他以剑杵地,强撑着要站起来,却终是体力不支,又倒回了地上。
雪茫茫的下,慕容慈再没力气爬起来,他闭上眼昏了过去。
谈翘这个热闹看得甚是无趣,她转过身——
“你不帮他吗?”脑海里骤然响起系统的声音。
“帮?我怎么帮?”谈翘反问,“他都拿着剑想杀我了,我还要帮他?我脑子有问题?”
系统哑口无言。
谈翘自顾自在客房的床上躺下来,卷着被子睡觉,当真再没有动作。
.
慕容慈不知自己是被冷醒的,还是被刺眼的天光照醒。
天已经大亮,他竟就这样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少年并不觉得饥饿,也早就冷得没有知觉,他费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慕容悦的房间走去。
门外丫鬟正在扫院中积雪,见到慕容慈福身问安:“大公子。”
“哥哥,是你来了吗?”屋子里传来小姑娘弱得跟猫儿一样的声音。
慕容慈双眼亮起一抹光,他疾步迈入厢房中。
慕容峰夫妻俩不知去了何处,伺候慕容悦的小丫鬟正在打瞌睡。
慕容慈走进去,却又蓦地停下脚步。
他不知想到什么,没有上前,只隔着珠帘问:“你醒了?”
“嗯,醒了好一会儿了,躺着怪无聊的。”慕容悦道,“哥哥,那盏花灯还在桌子上吗?”
慕容慈侧头朝桌上瞧去。
兔子模样的花灯憨态可掬,长耳朵,圆溜溜的眼珠,做得惟妙惟肖。
“还在。”慕容慈问,“我给你拿过来?”
“不用。”慕容悦摇摇头,“哥哥,那盏花灯是昨夜就打算送给你的,你平时练剑很辛苦,有它陪着你,就不会太寂寞。”
慕容双眸墨色凝固,他看了花灯一眼,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好。”
听到他肯收下自己的东西,慕容悦松了口气,她脸上露出笑容:“哥哥怎么不进来说话?是屋子里太黑了吗?采月,快去将灯点上。”
“小姐。”丫鬟从睡梦中被唤醒,她看了慕容慈一眼,欲言又止。
慕容慈心头骇然,他难以置信地大步向前走去,一直到床前——
慕容悦循声朝他看过来。
小女孩儿往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却空空落落的暗淡无光。
“慕容悦?”慕容慈险些失神,他颤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嗯?”小姑娘循声抬眸,视线却始终不曾聚焦。
就像冷烬的烟花,再也亮不起。
.
北境慕容世家有一女名为慕容悦,生得琼姿花貌,艳绝桃李,十九洲人尽皆知。
可惜这位世家贵女自幼双目失明,不能视物。
是以年近十八,仍不曾有人求娶。
——这是谈翘在浮望宗时,曾无意听同门说起的传闻。
匿身在窗外,将房内兄妹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谈翘方才知晓,原来慕容悦是这般瞎的。
她还来不及作何感慨,眼前的景色陡然变幻。
地上的雪开始升向天空,天空的飞鸟重新落回树枝间,天色转眼变暗,时间开始倒流。
一声护花铃清脆作响,谈翘置身庭院之中。
她看见不远处慕容慈在松鼠的指引下,爬上松树越过院墙。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侧过头来。
他眸中有初次见到府外世界的茫然,有对那只松鼠的担忧,唯独还没有对妖的恨意。
谈翘刹那间明白了。
亼寻临死前将怨气尽数缠住慕容慈,却没有能力替他如同旁人那般钩织出一个美梦。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被动重复记忆中最刻骨的痛,困在里面永远也出不来。
真是……
谈翘就算想作壁上观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