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意我替你收着 因为李瑞一番话,钟毓也就暂时又留在京都了。 这天夜里,钟毓与李瑞话别,并没有回到自己租住的屋子。 钟毓藏身在草丛内,她一边拍着时不时绕在耳边的蚊虫,一边盯着屋内的情况,正一脸紧张。 她的视线正对着李瑞的屋子。 一旁的鬼爷却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一盘花生,自己啃个不停,又嫌自己动手麻烦累乏了,把花生推给钟毓。 “给小爷剥下。” 钟毓斜睨了这鬼爷一眼。 瞧见鬼爷正一副大爷抬脚等着她伺候的模样,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你真能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吃的。” 这般说完,手却自动给鬼爷剥上了。等回头钟毓发觉了自己的动作,心底又暗自嘲笑自己。 她就是一做奴才的命。 “等下如果出事了怎么办?” 鬼爷没立刻回答,待钟毓喂了他一口花生米,满足地眯了眯眼,才缓缓道。 “这不是我们还在吗?可惜那个人就是冥顽不灵。” 鬼爷自诩口才还可以,当日寻那男鬼而去,没到半路却被这男鬼给发觉。他难得准备苦口婆心一回,结果还未开口,那男鬼肿着一张猪头脸就与他打了起来。 鬼爷无心恋战,被那男鬼逃脱了。 于是,今夜便来这守株待兔了。 屋里的烛火渐渐暗弱,后来便熄灭了。屋里没了任何动静,屋里屋外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李瑞正睡得香甜,原本还在梦中,却被一股冰凉刺骨之意冻醒了。 她裹紧被子,疲倦地睁开眼。 这一睁眼,却把李瑞吓得半死。 在她身侧,有一人形之物。屋内暗淡,视线朦胧,李瑞只觉得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睁眼要看清楚,此刻屋外的月色渐渐明亮,她也终于看得大概了。 明明看着是张人脸,却难以分辨其五官。 她摸着手臂滴落的液体,嗅进鼻中却是血腥味。 她浑身动弹不得,偏生身侧之物已经有了动作,缓缓压上她身体。她冷得唇齿打颤,心底突然明白。 她这是遇到脏物了。 屋外突然有人爬窗而入,听着声音却是耳熟。 钟毓没有上前,鬼爷已经掀开了床帐,将那猪头男鬼抓住,两人扯起架来。 钟毓看着时机,连忙上前将已经昏迷不省人事的李瑞半抱住,将人从床下扯下,倒了一口热茶,灌入李瑞口中。 李瑞的气息微弱,但尚无大碍。 钟毓这边安置好李瑞,鬼爷那厢已抓住了男鬼。 男鬼青面獠牙,原本浮肿的脸更加狰狞。 鬼爷嫌弃地“啧啧”一声,道。 “原本就丑,现在更丑不堪言。这么大怨气,也难怪你要厉化拖活人陪葬了。” 说罢,钟毓眼睁睁瞅着鬼爷对着男鬼用力甩了几巴掌,甚至还有“啪啪”的巴掌回响声,连钟毓听得都肉疼了。 “清醒了没有!” 鬼爷一边打,一边说道。 过了会儿,钟毓却瞧见鬼爷打的猪头脸渐渐变了样。浮肿的脸慢慢地平扁下去,獠牙收起。 钟毓点起了烛火,这才听到一声男声响起。 “别打了。疼死我了。” 声音陌生,却来自鬼爷面前的男鬼。 鬼爷面前的男鬼露出生前的模样。 果真如李瑞所言,此人身姿瘦削,模样清秀,身上的气质却隐隐透出不同寻常。紧抿的嘴角微微显露其倔强的性子。 闻言,鬼爷总算收手了。 “我与你们既无怨又无仇,为何要缠着我不放?” 男鬼双目含怨,忿忿不平道。 “说吧,你到底是谁?” 鬼爷难得如此直接。 男鬼目光看向钟毓,却是落在钟毓身侧之人身上。 过了会儿,钟毓才听见此人道。 “我不过是想与她在一起罢了。我活着,没法与她在一块,原本想着死后还有点念想,岂料你们连我这点可怜的念想都要剥夺。” “念想?她要成亲了,你还想坏人好事,不怕遭报应吗?” 鬼爷话里一点余地都未留,残酷而冷血。 那男鬼一点点靠近钟毓,在距离钟毓还有两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一双美目透着说不清的哀怨忧伤。 “若论家世,我哪一点比不上她要娶之人。那人也是庶出的,身份同样,我还比他早认识了她。我就是死得早罢了。” “我也不想死的,努力地活下去,本来还以为能苟延残喘活到见到她,还痴心妄想或许我逃出来后能跟她说明我的心意,与她一块过日子的。” 钟毓听得糊涂,不得不问道。 “也是庶出?你不是个给人当小厮的吗?” “你才当小厮呢。我是正经人家的公子。是她说的吗?” 男鬼怒视钟毓,却突然看向昏迷的李瑞。 “她难不成到如今还认为我是个给她递递书信的奴仆吧?” 钟毓在男鬼的质问目光下,尴尬地点点头。 男鬼安静了会儿,叹了一口长气。 过了许久,男鬼才与钟毓说了他的身份,还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名为晏熙,是云州郭府当家庶出的六公子。 遇见李瑞时,他在郭府处境正极为艰难。 父亲缠绵病榻许久,终是离他而去。父亲临终前与母亲见上一面,他的母亲才终于想起他这个不起眼的儿子。 本来就跟府中小厮待遇不相上下,母亲念着父亲的情分,让他与受宠的长子一块进食一块学琴棋书画。 但是,他本来就没上过学,学琴与认字都是从头开始,自然是一窍不通。他也经常被明面上的大哥郭府的长公子嘲笑。 郭府长公子本来就盛名在外,他出行必然会有一群人跟随。为了回应母亲的要求,素来喜欢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长公子后来竟也带他一块出府。 他很少走出郭府,对外头的一切更是感兴趣,明知长公子的用意,他还是乐意跟着出门的。 但是,他没料到会在那些场合里遇见一个傻子一样的女人。 那女人看着聪明,实则又蠢又傻。 说她聪明呢,这女人明知他那个高贵又不可一世的大哥根本不会看她写的诗词,还老是让他递上去。他都劝了几回了,话都说得很直白,那女人居然愣是听不懂。偏偏要他开口骂她。 说她蠢嘛,那女人还懂得人情世故,会给他点小玩意哄哄他。 那些小玩意,其实他也不稀罕的。 不过是些精致的手帕,珍品阁的胭脂水粉,还有那玉轩楼的金钗玉镯,还有珍馐楼的红烧乳鸽,沉香酒家的女儿红。 这些,他都原先都没用过,也不曾吃过。一开始以为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是他去街上转了一圈,也便知晓了这些的珍贵了。 他不稀罕的,就是摸摸那些手帕啊,吃下那乳鸽,喝点女儿红,免得浪费那女人的心意。 他收这些小玩意收得多,也就越愧疚,越愧疚就越埋怨那个不识相的女人。 明明说了,她的心意那个高贵的长公子是不会知晓的,就算知晓了也只会拿来当笑话解解闷而已。 他也是傻的,为了几首诗就跟长公子闹翻了,不仅惹得长公子恼羞成怒不带他出门了,也顺带着长公子连那女人都憎恨上,不管他费了多少唇舌,那女人的七夕邀约,长公子死活不肯接受。 后来,那女人给长公子的诗词他没再递上去了。想着那个女人写得用心,虽然他看不懂,那替她收着便是了。 他还曾经问过那个女人。 那些诗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人却一直没有告诉他。 只是,就算她不说,看她的样子,他也知晓。这些诗词不外乎是赞美长公子的风采独一无二,亦或者是抒情。 他也不知自己几时在意起那个女人了,替她收起的诗词堆积成厚厚的几沓,她给的小玩意他也放了几个小木箱。 他一直想告诉那个女人。 既然长公子不喜欢她,那他来喜欢她便可。他虽是庶子,但起码也是郭府的公子。家世虽比不过她吗,但起码他会真心实意跟她在一起。 然而,等他替长公子出嫁时,他的心意那女人却一直不知晓。 一直到现在,他还后悔着。 当时在七夕上她给他弹那曲凤求凰时,他为何不告诉她。 他喜欢她。 他曾幻想过,与那女人成亲后是如何一番情景。 按那女人的性情,该是对他不错的。 他们会生儿育儿,他会勤俭持家,与她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一直到死前,他还在幻想着她与他最后会怎么样。 他的亲事到头来都是一个悲剧。他不过是给别人冲喜罢了。成亲当晚,那人便去了。他连交杯酒都没喝上,便叫人给活活打死,给那人殉葬。 郭晏熙看着那昏睡的女人,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这女人要成亲,他守了这个女人三年。看着她挑灯看书,金榜题名。他替她高兴,却也更怨恨她。恨她知道直到现在仍不知他的心意。 钟毓看着眼前的男鬼。 男鬼虽未再像原先那般流血泪,但这样更让人觉得可怜。 “我不想要她的命了。只是有一心愿未了。” 半天,钟毓才又听见郭晏熙说道。 第二日,钟毓便与鬼爷还有李瑞一块去了京郊的孟家村。孟家村有一颗枯死的老树。 在老树树下,钟毓与李瑞挖出了一个小箱子。 她们打开了小箱子,皆是愣住了。 小箱子有首饰,有手帕,却也有几张泛黄的纸。 纸叠得整齐,但边角皆有破损,褶皱多,显然是别人多次翻阅过。几张纸上面都只题了一首诗。诗不一样,但皆是抒情诗。 李瑞却拿着小箱子,沉默了许久,才道。 “这些首饰与手帕都是我之前送给他哄他给我送书信的。诗也是我让他给那人的,结果……他却留着。” 李瑞说,那些诗都是藏头诗,意在告诉那人,他们是旧识。 结果那个奴仆傻傻的,还以为她写了什么了不起的好诗。 小玩意不过是她差遣小厮去随意挑来的,也不是什么难的珍宝,不值得多少钱。 郭晏熙只有一心愿。 把这些诗当着他的坟头烧掉,他要像当年那样收在身边留个念想。 钟毓与李瑞在孟家村找郭晏熙的坟,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才在当地的村民口中得知。 郭晏熙没有被入孟家村的族谱,他死后不算孟家人,自然没有葬在孟家村。郭晏熙死后,便被扔去孟家村的后山,尸首是找不回了。 李瑞听了,眼眶冒红。 几日后,钟毓便见李瑞拿着郭晏熙的小箱子,给他在京都宅院做了个木牌用香供着。 在李瑞成亲那晚,钟毓才从李瑞口中知晓一件事。 李瑞并不是不知道郭晏熙的心意,只是犹豫没有接受罢了。她留着郭晏熙给的香囊也是因为知道这是郭晏熙的心意。 李瑞喝醉后,亲口坦白了这事。钟毓没有安慰她,也没有答话。她的注意力早就被一旁的身影吸引去了。 郭晏熙从暗处缓缓而出,脸上一片平静。那是心意已了的满足。 郭晏熙双目缓缓流下两行泪,嘴角含笑。 月落时,随着风缓缓散去,再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