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云鹰虽常与胞弟想法不合,当此混乱之时,也不得不求助于胞弟来帮忙料理贼寇。而回雁门本不得去管庙堂之事,但此事既已牵连百姓,便又是符云雁义不容辞的了。
虽说符云雁功夫再高,却也不可能当真“万夫不当”,但他既然有“惊鸿”绝技在身,贼子倒也奈何他不得。他一人一剑,已用偷袭的方法取下荆南贼头首级十余个,后听得荆北贼人准备大掠郡县的消息,与夫人急忙赶来,虽累死了数匹俊马,又稍稍来得迟了,总算也救下了胡扬生。
胡扬生面门中得一刀,背上中得三枪两箭,胳膊大腿各中四刀,臀部还中了一粒被贼人兵刃给反弹过来的“铁梅花”,此时兀自昏迷不醒。但他伤得虽重,好在没有生命之危,这虽是有一定运气,却也多亏了他那拼死也要救得符巧心的想法——毕竟他要是死太早了,符巧心也势难幸免。
而符巧心,更是除了先前双腿上的箭伤之外,再没受半点伤。
此时众人已回到雉县的客店内,符巧心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胡扬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先向着父母低头道歉道:“爹爹、妈妈,对不起。”
符云雁还未及说话,萧飞虹却笑着道:“乖女儿,你做的很对啊,有什么对不起的?”
符巧心忽然便跪下磕了三个头,说道:“弟子违反门规,不因掌门师伯及师父之命便擅自出得江湖,但请掌门师伯、师父责罚。”
萧飞虹却笑道:“这次你伯父孤掌难鸣,请回雁门出马帮忙剿灭匪寇,此事当是门派俗务。娘亲违反门规,又该当何处罚?”
符巧心摇头道:“我门中最后一条门规写得清清楚楚:‘但凡为救济百姓违反前述者,当奖不罚!’娘亲些行是为荆州的乡亲们,又如何当罚?”
萧飞虹点头说道:“牛老丞相是心系百姓的贤相,心儿此番既是为了牛老丞相,又如何不是为了百姓?为娘的不当罚,那心儿就更不当罚了。”
符巧心急道:“弟子违反门规全是出自一片私心,为的是自己师兄而不是牛老丞相,断不可相提并论。”
萧飞虹又笑道:“那娘亲也是为了你爹爹而不是乡亲们了。”
符巧心终于没再说话,她那最看重门规的娘亲都饶了她,她却不想饶了自己。这当然是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受处罚了,那么也算对因为自己任性而身受重伤的胡扬生有个交待。
但要论门规,她又如何论得过她的娘亲?所以她也只能沉默不言。
符云雁一直在听着妻女争论门规,此时见女儿不说话了,终于也笑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位胡兄也算救了你,待人家醒来,你可得好好谢他。”
符巧心见胡扬生为自己毫不惜命,确是师兄从未有过之举,虽说不会这样便能移情别恋,确也十分感激。倘若是别人来提及此事,她便不点头,也会默认。但偏偏由她父亲来说,她反倒火气上冲:“这胡兄救了我,我是该谢谢他,但他平日里烦我烦得也够多了。我说爹爹,你怎么这不挑那不挑,反而挑这么一个、一个、一个‘花花郎君’来帮我?你是生怕女儿嫁不出去?还是想要女儿嫁不出去?”她思虑再三,终于没在父母面前将那“淫贼”一词说出来。
符云雁见女儿责怪自己,反笑道:“不想你嫁出去的是我,还是你自己?你分明为师兄不惜违反门规,却为何……”说罢向着隔壁的房间看了一眼,却没有再说下去。
符巧心见父亲看向的是步盈芳的房间,这才一惊,问道:“爹爹知道、知道这些事情?”
符云雁点了点头,说道:“爹爹来这前先在襄阳见到过云捕头,她和我说过你们的事情。”说罢又露出一个奇妙的笑容,接着说道:“但爹爹知道的还不止于此,我还知道心儿肯定同这位步姑娘说过,说她正是你师兄会中意的姑娘。”
符巧心背过脸去,赌气说道:“反正心儿是你们生的,啥也瞒不过你们。”
符云雁忽然罢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虽然有些对不起心儿,但爹爹想说的是,爹爹、也是这么认为的。”
……
步盈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许多事想出了神。
她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若不是姐姐送她的这袋“铁梅花”,又传了她那手“梅雪盈天”,今天她自己恐怕都难以幸免。她先前既下定决心不学“梅雪盈天”,又下定决心绝不用这“铁梅花”,却在这几日里全都成了空谈,她只觉得自己欠姐姐的是越来越多。
她又想到了符掌门夫妇,符掌门夫妇是那少年的师傅,难怪有这么高的功夫。但若真依符姐姐所说,她以后和那少年也会是那般模样吗?
她再想到了胡扬生,她不知道自己在遇到这样的危机时,那少年也会这么舍命救她吗?又或者,是要她来舍命相救那少年?
她最终想到的还是自己如今又身在雉县,这里正是那少年出发下扬州的起点,也是她从扬州过来的终点。
所以她除了想了一次姐姐,其它的“许多事”,最终又都想到了那少年身上。
忽然,只听“咚咚”两声敲门声,打断了步盈芳的想法。她打开了门。来的是符巧心,符巧心走起路来虽仍不免一瘸一拐,但显然也没伤及筋骨,用不得数日便会痊愈。
“符姐姐,对不起。”步盈芳见来人是符巧心,立马低头说道。
“步姐姐,你做得很对啊,有什么对不起的?”符巧心想着方才自己同母亲也是这么说的,不禁微微一笑。
“正是我的莽撞,害得符姐姐身陷险境,胡兄更身受重伤。对不起!”步盈芳仍是低着头说道。
“我都说了,步姐姐做的没错。我辈为了天下百姓,身陷险境又算什么?”符巧心装出一副雄心壮志的模样说道。但她忽然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我是想这么说了,但我当时其实怕的要命。不过步姐姐真不用道歉,我想至少步姐姐口中的那位‘胡兄’,他很高兴能给我这么一个恩惠。”
步盈芳苦笑问道:“所以,我反而做了一件好事?”
符巧心摇头道:“不,因为我为了报恩,不得不暂时和步姐姐分开了。”
这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胡扬生虽无生命之危,毕竟仍需静养十数日,他既已和江陵胡家决裂,又为了符巧心再没去勾搭别的女人。如果符巧心再不照顾他,就真没人会照顾他了。
步盈芳却笑了笑,点头说道:“所以,我确实做了一件好事。”
岂知符巧心这次也点了点头,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本书册,说道:“这是我爹爹妈妈为感谢步姐姐,托我拿给步姐姐的。”
步盈芳称谢接过,但只看书封上用篆体写着两个大字“惊鸿”,知道是回雁门的镇山绝学,赶忙想还给符巧心,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回雁门轻功向来不传外人,我怎么能收下?”
符巧心微微一笑,说道:“我们一行向来以步姐姐为首,步姐姐带我们除掉贼子,就是救了这临近的所有百姓,何来无功?何况回雁门最后一条门规有言:‘但凡为百姓违反前述者,当奖不罚。’我同步姐姐相处这么多日,步姐姐侠义心肠,学得我回雁门绝学,也一定是为百姓造福,又如何会违反门规。”
步盈芳还待推辞,符巧心忽然又拿出两把长剑,一脸坏笑说道:“何况步姐姐以后是要嫁给我师兄的,又如何会是外人?”
步盈芳却认得这两柄剑,这两柄剑正是由回雁门掌门夫妇所执掌的“双鸣雁”。她心下更是莫明其妙。就算符氏夫妇同这位符姐姐一般认定了她会是刘淳杰的媳妇,但刘淳杰此时还不是掌门,也不该将剑传给他啊?
但她却没有再问,只是默默的接了过来。
因为她已然猜到,就算她再问,这位符姐姐多半也会再说什么同样的“为百姓”、“侠义心肠”的托词。这些话她初入江湖时本也挺爱听得,但后来越听越厌烦——毕竟“侠义”是用来做的,却不是用来说的——更何况这些说法也正是她与胞姐渐行渐远的原因,此时她方觉自己欠得胞姐太多,又如何还想听到这些“武林前辈”时常用来讥讽姐姐的话?
更因为她确实也想要这两柄剑,并不是因为这是回雁门掌门所执的宝剑,而是这两柄剑正象征着回雁门衣钵弟子从独自一人的“孤鸿”,成长为有人相伴的“双鸣雁”,她当然希望这相伴的人便是自己。
可要知这“双鸣雁”虽是宝剑,毕竟只是兵刃,远不如“惊鸿”绝技珍贵。符巧心见步盈芳对这《惊鸿》秘籍百般推辞,反倒对这“双鸣雁”却之不恭,如何猜不到是同自己师兄有关。
分明她自己也知道父母是这个意思,又是她自己将二物拿来送给步盈芳的,此时也不禁长叹一声。
她也多么希望这柄“雌鸣雁”是由她来执掌啊。
但这终究也只能想想而已。
只见符巧心又苦笑了笑,说道:“这两样物事本该由我爹爹、妈妈亲手交由步姐姐。但他二人自我幼时就希望师兄成为他俩的女婿,所以不便亲手交由步姐姐,还请步姐姐见谅。”
步盈芳此时哪还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她反倒希望这位符姐姐能对她“见谅”,于是她也只能说了一句:“对不起。”其余也只能沉默而已。
符巧心别过头去,也默然半晌,终于说道:“我想拜托步姐姐一件事。”
步盈芳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以示答应。
“不要告诉我师兄,我做了这些半途而废的事情。”
符巧心说完这句,不等步盈芳回答,便挥了挥手,又一瘸一拐的离开了步盈芳的门前。
步盈芳看了看左手上的《惊鸿》,又看了看右手上的“双雁鸣”,又默然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其实我都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再遇见你师兄呢。”
……
刘淳杰和步漫芳在阳羡打听了三日,从万梅庄一路问到了县城里,却是一点收获也没有。
二人便三县城中发现了刘绾素的几个“隶徒”,他们却也不知道自己的“美嘎弥”如今身在何方。
二人沿着阳县市集问过去,不一时便问到了阳羡县城最大的“陈记药号”。
谁知步漫芳还未发问,那“陈记药号”掌柜的少东家陈财一见到步漫芳,吓得脸都发白了,赶忙将二人请进后院的家中,又把他父亲陈拢请了出来。
原来这陈财一月之前跟陈拢假扮贼子,想要劫夺万梅庄赠给百姓的梅花、钱财。他因觊觎步盈芳的姿色而出言不逊,却被步盈芳以飞石击伤了面门,此后又遭符辉点了穴道,在他自己设下的满是猪油的陷坑里浸了一夜,回来后大病一场,直至数日前方得痊愈。他陈家有钱势,他又有伤在身,自也免去了兵战之苦。但他此时见步漫芳进来,以为这“步盈芳”还不肯放过他,自是赶忙将他父亲请出来当“挡箭牌”。
那陈拢听儿子说,急忙赶到大堂中,屏退了下人之后,向“步盈芳”赔笑道:“步姑娘,小人前些日子才上万梅庄拜会过少庄主,这还没过得几天您就来了,是又有何吩咐?您尽管说,小人无有不从。”
步漫芳本只是为打听刘姐姐之事进到这“陈记药号”来的,岂知她还没将来意相告,这掌柜的儿子便把老子请出来自说自话,这才心下一惊。
步漫芳这几日得到了乡亲们的不少感谢,便也知道了“这阳羡的‘陈记药号’为万梅庄所制,再不敢趁人之危哄抬诊金药价”一事,还在倾服表姐所为。此见陈拢行事神神秘秘,口中又如此之说,竟似表姐私下有何不可告人的吩咐似的,又教她如何不心惊?
步漫芳心思灵敏,虽为之一惊,念头也动得极快,忽然便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说道:“也没啥其它吩咐,就是表姐让我来问问陈老板,先前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那陈拢如何知道其中有诈,毕恭毕敬的说道:“咱阳羡小县,又有万梅庄每年送下的梅花祛病,小人的生意本就不及家里的兄弟姐妹,梅少庄主那日又让小人退还多收的钱财,如今更是急切弄不来那么多银子。小人正在想办法从兄长处周转,还烦请步姑娘回报少庄主,请少庄主再耐心等候几日,待银子一到,小人一定立刻亲自送上万梅庄。”
步漫芳心下更是吃惊,急问道:“我表姐要你给她弄银子干嘛?”
那陈拢摇了摇头,说道:“少庄主既然如此吩咐,小人也只有照做。少庄主是什么意思,小人又如何敢问?”
步漫芳目光如锋,问道:“真的?”
那陈拢却苦笑说道:“那日少庄主不知在小人身上做了什么,小人一个月得不到少庄主施治,便周身大痛,此事也是步姑娘亲见,小的又如何敢撒谎?”他说到此处,终于想起了什么事,急惊道:“步姑娘既亲见此事,又是少庄主派来催问小人的,该当比小人更清楚少庄主的意图才是,为何还要询问小人?”
“若我果真是表姐派来的,当然比陈老板更清楚她的意图。”步漫芳本一面点头一面说着此话,忽然便欺到陈拢的面前,一下便点中了他的“膻中”大穴,然后又说道:“但我其实并不是,所以还望陈老板能实话实说。”她说这话时虽面带微笑,说话的语调却完全不像要笑的样子,反倒教人不寒而栗。
忽然只听“啊”的一声从屋后传来,原来陈拢虽屏退了下人,但其儿子却鬼鬼祟祟躲在一旁。这陈财倒不是想偷听什么消息,只是在偷看步漫芳罢了。此时见步漫芳忽然制住了他老子,又露出这般吓人的模样,如何能不惊恐万分?
这陈财正想夺门而逃,却被刘淳杰欺到身后,一下也被点了穴道。刘淳杰虽不知步漫芳要做什么,但他当然相信自家芳妹不会做坏事,此时见芳妹忽向陈拢下手,却没防着藏在屋中陈财,又焉会不出手相助?
步漫芳朝着情郎微微一笑,她二人之间虽已是如此关系,但见情郎在毫不知情时也能对她这般信任,还是教她不禁心下大甜。
但待步漫芳回过头来看着陈拢,那微笑又变得吓人起来。只见她一掌便拍在陈拢顶门,又在陈拢的左右章门穴各打了一拳,然后便解开了陈拢的穴道,又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表姐的手法对陈老板已然无用,陈老板如今该听我的吩咐才是了。”
原来步漫芳听得陈拢说到“周身大痛”,点中陈拢的穴道之时便运劲试探,立即试出梅兰竹所用“雪上加霜”的手法。梅弄玉那手“冰消雪融”虽只传给了女儿,但步漫芳既对万梅庄功夫造诣如此之深,如何会悟不出来?而她此时在陈拢身上使出她有所变化的“雪上加霜”,反倒是梅兰竹的“冰消雪融”解不了的了。
那陈拢不懂武功,虽将信将疑,又如何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得如实说道:“步姑娘,小人真的没什么实话可说啊。那日小人被您制住,又被梅少庄主弄得这身毛病,小人几日前毛病又犯,自然依言上万梅庄求救,梅少庄主就吩咐小的给她准备五十万两银子。小的性命在她手上,哪敢拒绝、哪敢多问?小的真没撒谎,请步姑娘明查啊!”
步漫芳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吧,那陈老板便请继续依她吩咐行事吧。”说罢又“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但往后我来此询问消息时,陈老板若敢有半句隐瞒,呵呵,那就只能祝你多福多寿了。”
那陈拢哭丧着脸,跪下磕头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了。”
步漫芳却不再答理他,回过头,对着情郎说道:“走吧。”
刘淳杰奇道:“你不打听姐姐的消息了?”
“我是想打听来着。”步漫芳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但眼下已不是做那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