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当春、诸田半废,老耕幼种、妇锄子犁。
要知这古名荆溪的阳羡虽繁华本不能同真正的富庶大县相提并论。但自万梅庄不再是一座只能赏梅的庄园后,阳羡的寻常百姓,生活的比那些大县百姓还安稳。
梅弄玉为自家乡亲付出的,比他为三个嫡传弟子付出的还要多得多。
所以步漫芳打自懂事起,就从没见过这般凄凉的阳羡。
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寻常百姓家的青壮男子全都上了战场,光凭这些老幼妇孺,又如何能做好田中劳力?
梅弄玉就算能为乡亲交纳田赋,却总不能代替所有的乡亲参军打仗、下田耕地。
可梅弄玉毕竟还是为荆溪的乡亲们做了太多的好事。
因此当刘淳杰说出“泥济根教”这个名字时,这些“老幼妇孺”们又都像见鬼了一般的看着他,然后便慌不择路的四处逃散,但换了他的芳妹,百姓们非但不跑,还尽可能的告诉她他们所知道的事情。
虽不知道这些乡亲们到底是真认得步漫芳,还是将她当成了步盈芳。不过这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感谢的并不是步家姐妹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他们身后的万梅庄。
只是正如刘淳杰所料,这些百姓能知道的也不过是泥济根教的一些陈旧消息罢了。如果说到刘绾素近来的行踪,那就算是步漫芳去问,也还是“一问三不知”了。
毕竟刘绾素这些年可是让他和他的师父都毫不知情,其真要避开旁人,寻常百姓能发现啥端倪?
就算是“不寻常”的百姓,所知道的也都已时过境迁。
许如兰就是一个“不寻常”的百姓,但如果步漫芳没有来问过她的话,压根就没有人会知道她“不寻常”。
唯一一个知道她“不寻常”的男人已经死了,死在了雨真国的陷马坑中。
所以当步漫芳问起她“泥济根教”和刘绾素时,她一脸愤恨、一脸感激,但最后终于还是露出了一副哀伤的模样。
“我当然便是曾经被那帮畜生强迫过的人。我就算不答应他们,每天晚上也都会有一大群人到我的床上来,所以我只好答应他们,这样至少在其它事上他们还会听我的。”许如兰一脸平静的说道,“但那个女人救了我,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是叫这个名字,但从来不梳妆打扮,却又穿得那般模样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从她把我‘赶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再见过她、还有他们。”许如兰补充道,语气也不禁暗淡了起来,“你们既会打听他们,总该知道,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八个字便是‘生者必灭、会者定离’吧。”
她当然不是为被“赶出”泥济根教而难过,如今你就算教她去死,她也不会再愿意去过那种既像是“女皇”、又像是“玩物”的生活了。
但她却也不能不为这八个字伤悼,因为真正死掉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那唯一真心爱着她,不介意她这般过去的丈夫。
她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雨真国的陷马坑中。
“但你好像看起来也没那么难过。”步漫芳听完许如兰的故事,本来都快要哭出来了,但她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这个说故事的人自己也没有哭出来。
“或许吧。或许是我跟了那帮畜生这么多年,自己也变成了畜生吧。”许如兰紧咬着嘴唇,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只不过强忍着泪水罢了。在被迫成为“神女”的日子里,已教这个虽然十分美丽、却也十分瘦弱的姑娘学会了该如何忍耐。
但在刘步二人安慰了她几句,又同她辞行之后,许如兰的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角落了下来。
成为泥济根教的“神女”,至少还有一众信徒来号令,成为阵亡将士的孀妇,却只能够孤苦伶仃的活着。
甚至有的姑娘还自愿成为泥济根教的“神女”,却绝没有女人会愿意成为阵亡将士的孀妇。
所以许如兰好像真有点为被“赶出”泥济根教而难过了。就算此番阵亡的是她当年的一百来个“丈夫”,也绝不会像如今这一个丈夫离开她身边这般教她伤心欲绝。
……
全燕唐国糟糕的并不只是荆溪、也不只有扬州而已,甚至连被李通达赞许“治国一道已青出于蓝”的符云鹰,其所辖的荆州也是十分的混乱。毕竟符刺史再怎么善于治国,也不可能让他无中生有的创造劳力,更不可能让他凭空去剿灭匪寇。
这浩大的贼势,根本不是符云鹰能应付的过来的。衙役捕快的职务毕竟主要还是抓捕那些独行恶盗,或者对付只有几十、上百来人的贼寨,但动辙数千甚至上万的“贼军”,就算是荆州总捕云太平也只有“望洋兴叹”了。
本来贼人是不会这样聚集起来的,毕竟聚集起来虽有“兵力优势”,但撤退逃跑就成了大问题,不用说燕唐三军了,就只是荆州的半数兵马,就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马跃天前些年剿贼立功,就是这样做的。
但显然,荆州近八成的兵马如今都在雨真境内“建功立业”,剩下的两成还须守着燕唐与排夷国的邻界,还有什么能威胁到这些贼子的?
所以这些贼子便更加肆无忌惮了,除了集结兵马占据郡县自立为王这种造反之事他们暂且还不敢做之外,其它没有什么恶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所以步盈芳一行人一到雉县,就撞见一伙贼人正在洗劫乡民的惨状——占据他们是不敢的,但抢掠就没什么问题了。至少燕唐皇帝不会为了这种事,便把“进展顺利”的三军给调回来。
小皇帝连续接到了符云鹰的三折奏章,却只会批复道:“请符爱卿稍安误躁,待大军平定雨真,即刻回师剿贼。”
符云鹰能稍安勿躁,符云鹰治下的百姓、尤其是那已被抢了钱财、烧了房子、占了媳妇、夺了性命的百姓,能“稍安勿躁”吗?
所以符云鹰明知大逆不道,也不禁暗自咒骂这本同为牛贤季弟子的皇上道:“这天杀的小皇帝,他是把恩师说的‘清平’都当成什么了?”
但符云鹰毕竟只是一州刺史,他除了暗自咒骂小皇帝,也就只能命州内官员尽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了。
可此时来洗劫雉县的贼人,竟有三千余之多。那县令虽已倾一县之力,最多不过保得县城不破,住在城外的一众乡亲,他实是爱莫能助了。
那县令也不敢放城外的乡亲们入城,不是他狠心。只是贼人来得太突然,此时冒然放人入城,倘若贼人一并抢入城中,只会有更多百姓遭殃而已。
步盈芳见了贼势浩大,本想明哲保身。但听到一路的哭喊声、惨叫声,又如何能袖手旁观,终于按耐不住,吩咐单家兄弟带领着吴大刚躲好之后,便想向着贼众冲过去。
但步盈芳未及冲出数步,只见三个贼人正乐呵呵的朝着她们所在之处走来,其中有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马上各绑着一个十分标致的姑娘,姑娘们虽在哭啼讨饶,却又如何能打动这些“恶鬼”的心肠?
三个贼人正在笑着说些粗俗言语,忽见眼前人影闪动,急停住时,只见前站了两个比身后的姑娘还要美上十倍的少女,不禁笑道:“看来爷们艳福不浅,好货色竟自己送上……”
只是他们话音未落、笑声未止,只觉喉头一痛,便即归西了,符巧心根本没空同他们废话,顷刻便用她师门“传女不传男”的“雁阵飞针”解决了三的个好色之徒的性命。这三个贼人地位不高,抢了两个貌美的姑娘,怕被头领们要去。这才远离贼众,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便行那淫乐之事,却没想到正好撞到了步盈芳一行。
只见步盈芳赶紧将马背上的姑娘救了下来,胡扬生和程明也赶了过来。
步盈芳转头看向程明,想看这位足智多谋的程寨主有什么好计策。
程明看了看三位贼子的尸首,又看了看两位刚被救下、依然惊魂未定的姑娘,点头说道:“胡兄弟快将那个身形和你最像的贼子衣服换上,然后将步姑娘、符姑娘给绑上。”
……
胡扬生只觉得脸上十分不舒服,他上次虽已扮过了马跃天,但毕竟还没有戴上过这种人皮面具。
何况程明方才也同他说过,这从本人脸上剥下的人皮面具,虽比“有生于无”的人皮面具要快上许多,但通常还是得用药水泡个两、三日。此时时间紧迫,只能剥下来用药水冲洗一遍便了事,不但戴起来会十分难受,而且神情也一定会扭曲万分,所以程明还刻意叮嘱过他一定不要露出夸张的神色。
好在胡扬生扮的本就是一个地位十分低下的匪寇“毛三”,又带着两个如此的美人献给大头领,其它贼人自是不会仔细去分辨他的真伪,这些好色之徒的目光全被绑在他马背后的步盈芳、符巧心给吸引了。
贼子们有的在可惜,怎么不是他们擒到的这两个美人。有的在嘲笑,怎么这毛三不自己先享用一番。而更多的只是垂涎二人的美色,什么也没空去想了。
只见那贼头头听得“毛三”拿得两个天仙般的美人要献给自己,本在指挥贼众继续抢掠,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忙赶了回来。待他打量完符步二人,自也变成一副淫笑的模样,拍了拍胡扬生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好兄弟,你放心,大哥吃肉,也绝对少不了你的份。”
胡扬生抢着抱拳道:“多谢大哥!大哥寿与天齐、万寿无疆。”
那贼头听得胡扬生话中带刺,情知不好。但他心念虽动,哪有胡扬生快,胡扬生一掌击在他天灵盖上,一下便气绝了。这招是胡扬生自创的功夫,名为“牡丹花下死”,可这贼头只不过看了步盈芳,符巧心二人一眼,只痴心妄想了一番即便死了,这“风流鬼”却也未免做的太冤枉了。
这“寿与天齐、万寿无疆”本是三人约好的号,符步二人听得,立即也挣断麻绳,跃向半空。步盈芳立即抽出长剑护住符巧心四周,符巧心的“雁阵飞针”则不断向贼人们打去。
但贼人们毕竟人多势众,虽见头目顷刻身亡,又被三人一下便杀了百来人,但惊惧过后,又想起对方不过三人,又如何会一散而逃?自是立即便又攻了上来。那符巧心的飞针虽妙,但毕竟贼子人数太多,虽顷刻又杀得百人有余,她的针却已用完了。
忽闻西面鼓声大动,那雉县县令带着一干衙役捕快杀将出来。原来那城门虽闭,又如何拦得住有“三十六般绝技”的程明?程明也易了容,骑着另一匹马抢到城边,须臾又进到城中,立即寻到县衙向那县令报之“贼人已乱”一事。那县令将信将疑,急去城上观看,才知程明所说是实,立即便率众杀将出来。
要知荆州众捕均由云太平亲训,便是功夫最差的也比寻常贼人高上许多。只是贼人人数实在太多,这才寡不敌众。但此时贼势既乱,众贼又急着对付符步胡三人,自是一下便被官差们占了上风。
但官差虽占上风,要立即消灭所有的贼子,却也是不能。贼人们更是加急向被围在垓心的符步胡三人攻去。虽三人武功高出贼人太多,急切也难以脱身。
忽然只见贴近三人的贼人们一道散开,后面的弓手们便抢上前来。原来贼人混乱渐定。其中的“军师”看出三人武功太高,便是众人围攻,也未必便能取胜,便叫前面的人让开,给弓手们让出道来。
贼人的弓手虽远不如燕唐三军的弓兵精强,但毕竟是几百人射三个人,怎么也能射出个筛子。贼人们本还想生擒两位美人回去享用,但此时性命关头,也容不得他们再起色心,只见那“军师”大喊一声:“放!”须臾便是几百只箭射向三人。
只见三人均贴背而立,那胡扬生的家传武功“分花约柳”正是飞箭暗器的克星,那日他连刘淳杰全力掷出的酒碗都能接下,自是不把百来支箭放在眼里。步盈芳那头使出“落梅横笛”,便像是一帘落梅遮在前方,自也抵挡得住。但符巧心那头就不太行了,她回雁门武功本就是攻胜于守,虽有冠绝天下的轻功,此时箭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如何闪避?虽好不容易将大半箭矢拨开,但双腿终是各中一箭。
胡扬生听得符巧心中箭,身子软软的靠在自己背上,吃了一惊。眼见贼人第二轮箭又要射来,他知符巧心没中箭时尚且挡不完全,此时腿脚受伤,更是性命难保,他心下一横。将方才接在手中的箭向西一抛。三十余支箭如离弦般射向贼子,当先的贼子未成提防,只是一个个中箭身亡。胡扬生一把抱起符巧心,竟往这面逃去。
那符巧心双腿受伤,却不致命,忽觉身后的胡扬生抱起自己,正待喝骂。却又见胡扬生竟用身子护住她,向着众贼的兵刃中冲去,更是不禁尖叫起来。
胡扬生这一手箭虽杀了西面二十来个弓手,但对仍剩有两千余人的贼子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贼人自是立即把缺口补上。胡扬生只想抱着符巧心冲出重围,哪怕什么刀刃加身,却也不打算在意了。于是他只是将身子尽可能缩紧,以避免怀中的符巧心再度受伤。
胡扬生只见五把砍刀一道向自己砍来,尽平生之力一跃,竟抱着符巧心,从刀上一跃而过,但他毕竟抱了一个人,落地时气息一浊,胳臂立即便中了一刀,却浑向没知觉似的,继续向前奔去。
却说步盈芳见胡扬生竟要以这种“舍命”的方式护符巧心穴出重围,虽当此危急之境,也不禁心下赞叹。她知此时再不是计较什么细枝末节的时候,竟从包袱中取出一大袋暗器出来。这当然不是她离扬州时要单家兄弟准备的飞石,而是她胞姐分别时送她的“铁梅花”。只见她身子一转,手上的“铁梅花”便立即四下打出。
若说当日刘淳杰杀贼所射之箭只是像是“天女散花”,那此时美若天仙的步盈芳便当真是“天女散花”。她那“铁梅花”是其姐步漫芳亲手修改画样而成,威力远胜于寻常铁莲子,四周贼人无不应声倒地。
而这手“梅雪盈天”的功夫也是她胞姐步漫芳亲创,便是她姑父也不会使。其中“梅”、“盈”二字,自是取自她与她表姐梅兰竹的姓名。她胞姐虽早在二人在万梅庄时便同她讲过要诀,她却不想学胞姐的功夫,却没有去练过,只是这“铁梅花”既是姐妹间的“饯行礼”,她终不好不收下,这才带在身边。
那日她在定军山上思索自己与马跃天的生死相搏,不仅对“梅”字诀的理解大有长进,也终于明白了胞姐的一片苦心,这才认真练起这手“梅雪盈天”来。她方才不用,倒不是还在同胞姐赌气,只是她才练得数日,实是使得并不熟悉,只恐误伤了符胡二人,此时胡扬生既已抱着符巧心逃向雉县,中间又有贼人为二人做“肉墙”,她便心下再无顾虑。
贼人们虽待再放箭,但弯弓搭箭哪有她“散花”的快?步漫芳送给胞妹的这一大袋“铁梅花”足足有一千枚,其压根就没想到本不肯学这一手的胞妹竟会一次使完。虽说步盈芳初学乍练,也有不少打歪打偏,但待这一千枚使完,本来围着她的几百余人竟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没受致命伤的,却也一个个鲜血淋漓,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步盈芳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但她见那厢胡扬生还在贼人的纠缠之中,没能同更远处的雉县官差会合。还是扬起剑,要再过去帮忙。
但待步盈芳顺理气息,方自飞身而起,便见胡扬生双膝一软,终于不支跪地。贼人们的刀枪棍斧自是不会因此停下,仍是毫不留情的往二人击去,步盈芳虽着急万分,此时也有心无力。
只见胡扬生忽然奋身一扑,把符巧心全然得压在了身下。
胡扬生自然知道,只要贼人们这一击伤不到符巧心,步盈芳便能赶过去救援了。但符巧心也知道,胡扬生自己却绝难幸免。
符巧心双腿动弹不得,却锤着胡扬生胸口大骂道:“你干嘛,你以为这样为我死了,就能取代我师兄在我心中的位置吗?我不要你为我死,你快跑、快跑啊!”
那胡扬生虽已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尽力大笑说道:“我胡扬生堂堂八尺男儿,谁会想要取代旁人的位置?我为你做到的事情,你师兄能为你做到吗?会为你做到吗?”说罢合起双眼,闭目待死。
只听一片溅血声,惨叫声,接着便是连续的倒地之声。
死得当然不是胡扬生,他便是死也不会在符巧心面前发出惨叫。再说他已经用身体护住了地上的符巧心,也不可能再倒在地上。
胡扬生虽没死,但想杀他的贼人却全死了。
步盈芳本来还在拼命奔向二人之处,此时却不禁停了下来。其一当然是二人已没有了危险,其二便是这救下二人的二人身法实在太快,她根本没能看清这二人是从哪出现的。
胡扬生睁开双眼,看着救下他的二人,却不感谢,竟笑着说道:“二位前辈,晚辈说到做到了!”说罢他便晕了过去。
……
救下胡扬生的自然便是回雁门的符云雁、萧飞虹夫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