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得帮我呀!
朴方不语了一阵子,接着说:不要以为有法就什么都能解决,天上不会掉馅饼,残疾人还得靠自己去争取,艰苦奋斗。
残疾朋友们都盼着保障法细则出台。
还得慢慢来。先宣传,要有了法的意识,出解释法的书,权威的。现在出细则就订死了。
宣传还是很不够,电视台都没有固定节目。
不少了。不在于数,而在于质。关键是县级电台报刊要有残疾人内容。社区要加强,中国和外国不同,地域、邻里观念强。
街道没什么措施。
红领巾助残也算社区活动。这次我们到天津参加电影《暖流》开拍式,就是宣传社区服务。看了介绍你们的电视片《谁是救助者》,拍得很成功,那么多邻里帮助你,也是社区服务呀。我倒是要问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来你这里,来了就被粘上了?
没有利益冲突,有个说话的地方不容易,真诚善解人意是大家都需要的。我有好的直觉能力,发掘人本性的东西,加以欣赏、鼓励,使对方欣喜、振奋。
你比我活得高兴。
我请他写几个字。
他瞪我:你也这一套?
这是第一次。就写朋友之间的话。
朴方迟疑许久,在我日记本上写下:
咱们都撑着,撑到明天。
邓朴方91.3.15
他把日记本还给我时说,太土了。
我说,越土越好!
来,试试你的手劲。他用这种方式与我握手。我用力回敬他。他惊喜了,可以呀,比上次见到你时又进步了!
我得意地说,是呀,每次都有进步。我端详他有点疲惫但仍是充满活力的脸庞,欣喜地说:看脸色,你也比上一次强了!
两个老朋友唠嗑家常,有人帮你干活吗?
有,朋友们来了,都帮我干活。丰盛中学的助残活动开展得很好,同学们每周来二三次,到这里都抢着干活。
有的同志说,现在的孩子在家都是上帝,什么活也不干。
孩子们到我这里就变了。我坚持孩子们到我这里是双向服务,通过交谈、娱乐,对学生们进行教育,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要有爱心。老师都说,孩子们结识了我,终身受益。
这个方式很好。孩子是祖国的未来,要建立对社会的责任感,让他们知道自己之外还有他人。朴方接着说:我认为我们国家的社会保障事业应强调社区活动,依靠乡镇、街道基层组织开展各种社会福利事业,这是我们的特点,也是我们的优势,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我们与西方不同,一是我们还不富裕,二是我们人民自古就有团结友爱的传统。要进行人道主义教育,提倡理解、尊重、关心、帮助。
也要大力抓残疾人教育,提高残疾人素质,增强竞争力。
你说的对。我们要建立具有中国残疾人事业特色的劳动型福利社会。
目前的合同制用工对残疾人就业不利。现在我们有了残疾人保障法,还可以依法办事。朴方,你为这个法可出了大力了。
法是靠山,但执行起来,还有个过程,不会无障碍,重要的还是靠我们自己努力。我们要得到正常人同样的东西,就要多付出几倍、十几倍力气!
应发挥残疾人民间组织的作用,作为残协的补充和延伸。残联工作人员中应增加残疾人比例。我们的交谈最终总是落脚到我们共同关注的残疾人的话题上。
临别时我对朴方说:残疾朋友们常常谈到你,说你是咱们的人,为咱们办了那么多事。
理解就是力量,我们残疾人总是心心相印的。
俱乐部成立,吴运铎由秘书陪着坐汽车来。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俱乐部活动,老人七十多岁了,矮瘦,左眼、右手残疾。活动后与吴老握别,互道保重,吴老要我与他通电话。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他的信,令我惊喜不已。他的信素笺墨迹,淡雅凝重,笔迹端方有力。读他的信竟让我流泪满面。
孙恂同志:
你好!
会场相见,真高兴。得知你的病情,心情亦感沉重。
真希望和你多聊聊,因开会未得如愿。来日方长,希多通音讯,以后我会去看望你的。
会后回家,读过《朋友之间》,倡议这一纸刊物是非常必要的,它将是我们之间的良师益友,愿朋友们都来培栽浇灌这一园地,让它开出绚丽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
《弓》写得好,希望能常读到你的作品,创作是极艰苦的,我这人就是文思迟钝,提笔踌躇,难以成章,只好循着古人求学之法:劳于读书,逸于作文。多读书,以求长进。
肌无力病是因何而起?用何治疗?你是否常与医界之学者或大夫交换意见?你是否仍在抓紧治疗?你是否属公费治疗?你的学习情况和条件如何?你是否有工作?生活费何人供给?真不礼貌,初次相识就提了这么多的问题,在可能之下,特别是不影响你病情和休息,暇时希来信告知。
我们不是什么“残废”,我们是生活的强者,我们是战士,因为我们在逆境中始终在勇敢地拼搏。
真的,是真的。
祝好
吴运铎 1982年9月27日
我心潮澎湃,感动又感激。吴老的信如此平易近人,一下子拉近了与他的关系。我立即给他回信,七张纸一气呵成,时时喉哽泪涌。感激老人家的挂怀和《把一切献给党》对我一生的激励,告知我的病情、治疗、学习情况,邀请他来做客,邀请他参加刊物编辑和写稿,请他为俱乐部题字。我又给吴老电话,电话那边吴老说会后十分挂念我病情,夜不成眠,起而书信寄我。老人家挚诚罕有啊。在之后的几年,我与吴老通信无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我们俩的书信制作了专题,同时录制了俱乐部联欢会录音,通过广播向全中国正式公布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这个名称。
一天吴运铎来到羊肉胡同132号,一进门就大声说:我来看你和俱乐部。吴老拉着我的手说:你想办残疾人刊物,办残疾人大学,办残疾人图书馆的愿望都非常好。图书馆可以先办起来,我出一百元,先买书,我再帮你向其他单位和个人要,书以后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他留下题词:峰高无坦途,我当自奋力。孙恂暨诸病友共勉。
吴老挂念我的病情,看我的厨房了解我的生活,说应安个电铃,门是自动才好,不许我洗衣服,说轮椅可搞成能上楼的,要我多写稿,但又强调要多休息,问我寒衣够不够,说一人生活艰辛,有困难一定要相告,他一定去做,说他愿为病残人做事,让我们告诉他怎样干。第二天他又让女婿送来塑料花,并特别转告吴老的话:这花儿不用浇水,花色可爱。
病残青年图书馆办起来了,送书送书架的络绎不绝,吴运铎亲任名誉馆长,在图书馆工作过的白云峰按照图书馆管理正规编目,发借书证,设借书登记簿。吴运铎看到已建起的小小图书馆及馆匾十分高兴,他鼓励残疾朋友利用好图书馆,学知识,学技能,自强自立。吴运铎多次参加俱乐部活动,并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为俱乐部出面协调各方面关系,帮助解决各类问题,俨然就是俱乐部的一员。吴运铎去北京造纸总厂作报告,报告后就拉着纸厂书记来俱乐部,请他们为《朋友之间》捐赠纸张。他的干校同事辛秀珍及爱人宗言清同志来,说吴老托他们来帮忙,他们住宫门口,是街坊一家人。吴老还出面帮助我解决了拖延数年都未能解决的民政救济问题。
1988年吴老住院,小二陪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看望吴老。吴老住八大处工人疗养院西一区142号高干病房。轻轻推开病房门,见吴老躺在床上,鼻上插着氧气管,比先前白胖了一点,未安左义眼。
他见到我们高兴地招呼:进来,快进来!声音依然爽朗。
我与他紧紧握手问候,并介绍各位朋友。赠送一幅请李树萱老师为他画的牡丹长轴。当即将画轴挂在吴老病床对面的墙上,吴老坐起来看着画,乐呵呵地说:满壁生辉呀!
我说,画代表我们的心意,我们和您朝夕在一起了。
他急切地问俱乐部的活动和残疾青年的就业情况,问《朋友之间》出版和图书馆的书刊册数。吴老回忆起在苏联留学的生活,他学习制造高射炮,后来在内蒙创建了我国第一个军械制造厂。他说起与奥斯特洛夫斯基妻子达雅多次聚会的情况,并说在奥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馆附近开设了中国保尔吴运铎博物馆,里面陈列着俄文版《把一切献给党》。
我说我和小二在北京女二中读书时,我们班还是保尔班,也曾见到来校访问的达雅。苏联保尔和中国保尔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和献身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们,特别是我病后,这种精神成为我生命的支撑。我情不自禁地请求吴老唱首苏联歌曲,唱《卡秋莎》好吗?
他欣然同意。
在吴老的带领下大家一起唱:正当梨花盛开的时候,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一段唱完大家停下来,只听他用俄语继续在唱。我们一同沉浸在那个英雄年代,病室内阵阵欢声笑语。
吴老为俱乐部题写: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同志共勉,字体依然劲拔。我们一起合影留念,依依惜别。谁料这竟是永别,吴运铎于1991年5月2日逝世,享年七十四岁。俱乐部失去了一位导师和朋友。按照他的遗嘱,不搞遗体告别及追悼会,骨灰埋在京郊怀柔县长城边的两棵松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