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一直低着头忙着处理文件,不曾抬过一次头。
苒苒抱起纸箱子,回过身朝他真心实意地鞠了个躬,然后就大步地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合,陈洛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手上仍握着笔,力道大得却似要把笔杆折断。放手吧,他对自己说,趁着还没有陷下去,就这样放手吧。因为她是夏苒苒,她是夏宏远的女儿夏苒苒。他不停地说服着自己,缓缓地放松了紧握的手。
苒苒坐在自己的专属办公室里,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明知道陈洛这样的处理是最冷静的,也是最不让他们尴尬的方法,可是就这样被他踢出了办公室,她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给穆青打电话,可是拨通了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穆青通知她说她正和朋友在火车站,打算先离开西平奔赴青海,然后由那里转道西藏。穆青早就说好了不要她去送站,所以她也就只笑着祝穆青一路顺风。油嘴滑舌地跟她耍了一会儿贫,放下电话却又感到无尽的伤感。穆青,她最好的朋友,终于也要远离她的生活了。
不知怎的,她有点更加提不起精神来,一点也不想工作,文档里的方块字一个都看不进去。幸好是独立的办公室,所以即便是偷懒走神也没人管。她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给邵明泽打电话。
邵明泽听到她说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后就忍不住笑了,说:“终于师满出徒了,嗯,可喜可贺。”
他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既然这样,不如晚上出去庆祝一下吧。嗯,我手上还有些工作,怕是得到八点以后才能下班。苒苒,你能等吗?”
“应该没问题。”她答道。
他又嘱咐道:“那好,那你就在单位等吧,我完事后去接你,记得提前吃点东西,别饿着。”
苒苒一一应了,放下电话尝试着沉下心来工作。投标书的电子文档上标注着苏陌的姓名与联系方式,她怎么看都觉得刺目,直到都删除干净了才觉得顺眼了些。
工作到七点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饥饿,翻了翻皮包发现连包饼干都没有,这才想起来因为总是能在陈洛的办公室里找到零食吃,所以她早就抛弃了在皮包里存放饼干的良好习惯。她虽然一直不大理解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那么喜欢吃零食,以至于办公室里常常存着各种小糕点,可现在想来却是万分怀念他的这种爱好。
没办法,她只能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充饥,精神头虽然上来了,胃却是有些丝丝拉拉的疼。就在这时候,前台打电话进来,说有位姓林的先生找她,问是否允许他上来。
苒苒愣怔了片刻后才问前台小姐:“他是叫林向安吗?”
电话并没有挂断,她从听筒里听到前台小姐询问着那人的姓名,又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我就是林向安。”然后前台小姐转而向她转述:“是的,他说他是林向安。”
苒苒却冷声说:“我不认识他。”
前台小姐听着电话里突然传来的断线音,一脸的迷茫不解:既然都知道名字,为什么又成了不认识了?面前英俊挺拔的男子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只好原封不动地转述苒苒的话:“夏小姐说她不认识您。”
这位叫林向安的男子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只疲惫地笑了笑,轻声说:“那好,我就在这里等她。”
他说着,竟然就真的在大堂的休息区里坐了下来,安静地看向电梯口。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上下电梯的人并不多。每当电梯落到一楼的时候,他总会微微坐直了身体看过去,可等发现里面出来的人并不是他要等的人之后,就又会带着失望坐回到沙发里。
如此几次之后,前台小姐瞧着都不忍心了,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同伴:“哎?你说他不会是什么坏人吧?我记得之前他就来找过夏小姐。”
同伴也在花痴地看着那个俊朗的男子,呆呆地回答她:“如果能长成他这个样子,别说是坏人,就算是个人渣我也认了。”
前台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了一杯咖啡过去,放到了他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借着弯腰的机会低声说:“公司电梯是可以直达地库的,有车的员工会直接坐到地库,开车出去。”
她的意思是坐在这里等也很可能会错过?林向安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的脸不由得有些发热,又偷偷说:“夏小姐的办公室在21楼,2106室。”
他反应过来,十分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飞快地起身向着电梯走了过去。
苒苒听到有人敲她办公室门时还以为是同事,她不想因为林向安影响自己的工作,于是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说了一声“进来”。谁知门推开后,外面站的竟然是林向安。
微微的惊愕之后就是恼怒,她的手脚有些发冷,同时胃部的痛感更加清晰起来。于是她放弃了站起来的打算,坐在椅子里抬着下巴看他,冷声问:“林向安,你什么意思?”
林向安关上门进来,沉默地站在她的桌前,好半天才困难地说:“苒苒,我想和你谈谈。”
苒苒嗤笑了一声,反问他:“你想和我谈谈?你现在还想和我谈什么呢?”
林向安一时语噎,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和苒苒谈些什么,只是很想见到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前一阵子一直在出差,今天才从苏陌那里知道苒苒真的是在这里工作,于是下了飞机想也没想就过来了。
苒苒挑高了细眉,问他:“说啊,现在你还能和我谈些什么?”
那抹笑刺得林向安心隐隐作痛,他不敢再看,轻声说:“对不起,苒苒,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苒苒微微愣怔了片刻之后才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笑容更冷,嘴角更多了一丝讥讽:“林向安,你实在犯不上为了这个再专门跑这一趟。你五年前就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这三个字了,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林向安没忘,也没法忘记。
当年苏陌为情所伤而独自离去,他心痛之下连声招呼都没与苒苒打就追着苏陌飞了过去。到那儿之后见到苏陌的状况那样不好,他既心痛又担心,于是就不管不顾地留下了,只能通过越洋电话跟苒苒说分手。
本就是他对不起她的,她当然有理由怨恨。可他其实一直想当面给她一个解释的,只是等他腾出时间回国办理留学手续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休学了,他就更没了与她当面解释的机会。
林向安用力地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说:“我后来回来找过你,院办说你休学了。”
“我休学了?”苒苒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她似乎忘记了胃部的疼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林向安,“可是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休学吗?因为我当时太愚蠢,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被人强行送进了医院治疗!我当然得办理休学了,我不休学还能怎么样?啊?你告诉我还能怎么样?”
她喊到后面嗓子已经沙哑,像是恨不能把多年积聚的怨恨与怒气一下子都发泄出来。没错,她怨他!她恨他!她怨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那样走了,她恨他一个电话就打发了她!而那时,她是那么的爱着他。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她,怎么可以!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苒苒急促的呼吸声。
林向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缓缓地垂下了视线,好半晌才涩声说:“对不起,苒苒,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苒苒平息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看向他。
不知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幻想着有一天他会后悔,他会回头,当时她想一定得把她所受的苦告诉他,让他心疼,让他内疚,让他悔不当初。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眼前时,她却没有一丝的畅快,只有深深的疲惫。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后不后悔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苒苒颓然地坐回到椅子里,轻声说:“你走吧,林向安,现在的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这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林向安没动地方,仍垂着眼在她面前直直地站着。
苒苒自嘲地笑了笑,索性自己起身收拾皮包:“那好,你不走我走。”
走到林向安身边时,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有些急切地说:“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再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苒苒。”
她脊背僵了僵,微笑着转过身来看他,轻声问:“林向安,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想自杀吗?”
他答不出话来。
她接着说:“因为我想,如果我这么死了,你知道后会不会后悔,你是不是就可以记住我曾经存在过。”
林向安手上的力道猛地大了许多,捏得她手腕一阵阵地发痛,她脸上却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笑:“可现在,你后不后悔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知道我自己很后悔,而且每见你一次,这种后悔就更加深一次,它总是在提醒着我自己当年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傻事。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吗?”
林向安脸色倏地苍白。她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走廊里早已经没了人,苒苒多少有些庆幸,没想到却在电梯口遇到了陈洛。他单手插在裤袋里,正站在那里等电梯,见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
她的眼圈还有些微红,她不愿意叫陈洛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忙掩饰地低了低头,可谁知这一低头眼泪反而控制不住地滴落了下来。
陈洛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稍稍愣怔了一下,然后无声地递了手帕过去。苒苒却没接,往一旁偏过了头,假装没有看见。陈洛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便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电梯到了,苒苒抢在前面迈了进去,然后不等陈洛进去便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键。陈洛迅速地走进电梯,面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讶之色,抬眼间看到林向安从走廊那头快步过来,这才突然明白过来。
苒苒仍低着头,恨不得那门能立刻关上,手指不停地点着关门键,却忘记了摁下楼层键。陈洛略略迟疑了一下,探过身去摁了按键。
电梯终于往下运行,苒苒长松了口气,缓缓地将身体移向轿厢壁。陈洛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不曾问过她一句话,除了一开始给她递过手帕,此后就仿佛成了隐身人一般。苒苒忽地有点感激他,忍不住低声说:“谢谢。”
陈洛笑了笑,像普通同事一般随意地问她:“还没吃饭吧?一起?”
苒苒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闻言客气地拒绝:“不用了。”
陈洛就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苒苒打了车去找邵明泽,到了他公司却没上去,一直在外面等到八点钟才给他打了个电话。
邵明泽有些意外,收拾了东西开车出来,问她:“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吗。”
她上了车,勉强地笑了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想着别叫你再跑一趟了。”
车子里响着轻柔的音乐,她倚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疲惫却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邵明泽把一件西装外套扔到了她的身上,说:“盖上点再睡。”
苒苒含混地应了一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几乎连脸都要扎进他的外套里,又模模糊糊地听他说:“既然这么累,我们就回家去吃吧,我做些东西给你吃。”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再醒过来时已是在家中的床上,只觉得头晕沉沉的,疼得厉害。邵明泽还穿着衬衣,领口的几粒扣子都解开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处。他扶着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温声说:“起来苒苒,你发烧了。我熬了粥,你坚持着吃一点,吃完了好吃药。”
苒苒吃了大半碗的米粥,又将他递过来的水和药片都吃了,然后又缩回到了床上继续睡。
邵明泽抱着电脑坐在旁边,安静地处理着文件,隔上一会儿就伸手去摸一下她的额头,直到她额头的温度降了下来,才起身换了睡衣回来躺下。
苒苒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醒了一次,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儿,睡得有些迷糊的邵明泽又伸手过来摸她的额头。她愣了愣,忍不住抬手抓住了他的手,盖到了自己的眼上。
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中流出,湿润了他的手掌。
邵明泽清醒了些,微微撑起身来看向她,喑哑着嗓子问她:“怎么了?”
她没说话,眼泪却越发的汹涌,索性将头埋进了他的臂弯里,痛痛快快地放声哭起来。那哭声全数闷在他的怀里,震得他的心脏也跟着一阵阵地发紧。他的身子僵了僵,似是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上了她的头,哭笑不得地说:“傻丫头,又怎么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暗恋了林向安一年半,追了他两年半,做了他半年的女朋友,然后又用五年的时间来恨他……她早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深爱还是一种执念。她曾经很怕,怕自己会一直满心怨恨地活着,怕自己一辈子都要毁在他的身上。
她在哽咽中迷糊地睡去,半夜里醒过来一次,伸手却没有摸到邵明泽。她撑起身来找了找,看到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吸烟。
屋里没有开灯,倒是显得外面更亮一些,透过落地的玻璃窗,邵明泽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模糊,仿佛要融进那无边的夜色中,只有指间的那一个红点时明时暗。
她想,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和前男友纠缠不清,他的表现已是上佳。她应该感激邵明泽,感激他肯这样包容她,感激他肯陪在她的身旁,感激他明明洞晓一切却仍愿意牵着她的手一同前行。
后来,林向安又来公司找过苒苒两次,她早就给前台打过了招呼,见都没有见他。再后来,林向安也就不再来了。
苒苒想,解脱的不只是她自己,同时还有林向安。年少时的爱恋,不管到底有没有爱过,不管是谁爱得更多一些,毕竟是一段不可能磨灭的记忆,一端握在她的手上,另一端却在他那里,只有两人同时放手了,这段记忆才能尘埃落定,彻底地成为过去。
标书已经提交,她的工作顿时减轻了不少,而夏宏远和陈洛却是更加忙碌起来。他们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长期包了几个房间,三天两头地请客喝酒,来往的都是与评标委员会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员。
苒苒被夏宏远带着去了两次,有一次还碰到了苏陌。她也是来参加夏宏远宴请的,像是和桌上的几位客人都很熟,“叔叔伯伯”的叫着。酒宴结束的时候,苒苒又在外面遇到了林向安。他过来接苏陌,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微笑着跟夏宏远打招呼。
夏宏远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还特意把落在后面的苒苒叫了过去,介绍她与林向安认识:“这是小女苒苒,和林先生还是校友呢。”
林向安脸上的微笑略略僵滞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唤她:“苒苒。”
苒苒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朝他伸出手去:“林师兄,你好。”然后又笑着转头与夏宏远撒娇道,“爸爸,我和林师兄早就认识的,我们大学的时候很熟,哪里还用得着爸爸介绍。”
夏宏远愣了一愣后放声大笑,伸手亲昵地拍了拍苒苒的后背:“这丫头!”口气里满是宠溺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