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天刚蒙蒙亮,大军便已向着北方边境开拔。一路上道路崎岖,山高谷深,时不时几声寒鸦的啼鸣倏地划过耳畔,又蓦然惊起矮丛中隐匿的点点惊鸿。
不知是因了淫雨霏霏山高路远,还是秦陌寒有意为之,整个军队稍稍放慢了行军速程。每遇夜中,他都会为她安排独居的营帐,四面守卫环围,固若金汤。
每遇夜间,那随风飘摇的窗帐中隐隐透着一身披薄纱的窈窕剪倩影,而白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一翩翩少年身着军服混入军中,一连几日无人识破。众将士只道“战神”在军中藏了一“巫女”,昼伏夜出,神出鬼没,却又大多以讹传讹不识真假。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神话”。
有时候,夜中风凉,她时而会听见脚步声。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入帐看一看,四下打量一番,在案几旁呆望着她静坐半晌,而后慢步行来,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每每此时,她便会屏着呼吸闭起眼眸,心中的锤鼓怦怦乱跳,直至他的脚步消失在门角。
有时候,他走后,她便会静静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门角……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越想越出神,越想越出神……直至整整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直至第二日行军途中连勒紧缰绳的力气都不剩了。而此时,郢昭总会如提前知晓般适逢其时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总是腾出一只手勒住自己的马缰,陪伴着走过一段睡意微醺的晌午征程。
不知不觉,将近一月就这么过去了。此时此刻,大军已驻扎在了北隗隅边境。
是夜,若离如往常一样躲在军帐中。然而今日不同的是,这是秦陌寒的寝帐。
方才晚膳过后,她来寻他,他却不在。见四下一片漆黑,若离便环着四周燃了新烛。她知他不愿自己在军中露面,以致给他带来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或失了军中威望,遂静立于室中久久徘徊等待。
不一时,便听见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自中帐而来,她识得他的声音,立时起身相迎。可还未行至门口,却闻郢昭叫住他,悄声碎语说了些话。
一时好奇,若离便伏在门角偷偷听着。
只闻郢昭上来便压低了嗓音开门见山:
“齐王来了。”
秦陌寒望向他,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惊异,继而便是一阵凝重的思索。许久,他未言任何话。
“传的是王上旨意。”
郢昭目色凝重,却见他顿了下续言:“明日只杀北魁隅弗央旧部,留契凌内党。”
秦陌寒落目沉思一刻,幽邃的眸子下隐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隔着窗帐,她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却只觉他仿佛从未如此严肃过。
郢昭眉头紧锁,望着一言不发的秦陌寒,面上忽蒙了更深的一层困惑:
“大军在外…...….按说……王上让他留守京都,不应如此安排.....”
“莫非…王上有别的打算?”
“可带兵了?”秦陌寒仍垂着眸,眉心越凝越深。
“带的尽是府兵。训练有素,却只几千余众。”
虽不知秦陌寒所谓何意,郢昭还是如答军令般不问缘由如实相告。
垂目落神沉思半晌,秦陌寒却未言半语。过了许久,像是经了百般权衡与夺舍,方才沉声低言:
“给王上回个信,千里飞骑,三日内送达:”
“徐振亲率党羽一一假传圣旨。”
“是!”郢昭愣了半晌,方才抱拳拜答。
正欲行离,却闻秦陌寒再次叫住他:
“还有!一遣个信得过的,到了不急着呈报,次日清晨以特令急报直接报上朝会去!……顺便把他传的‘圣旨’也一并报了!让大臣们也开开眼!”秦陌寒目光坚定,却紧紧咬着牙关,仿佛恨透了谁一般……或许,徐振的出现实是为他出了大难题……若离不禁这样想着。
“那明日之役……?”
“明日之役,北隗隅的要杀一块杀。”
“人家内政我管不了,况且我又怎知内党是谁?”
他的眼神轻扫过郢昭恍惚中的面颊,话音刚落,未等郢昭回答,他便扬步拂袖,向着中帐的方向疾行而去。
“跟上!”
郢昭立时命令帐外两个守卫护送。此时此刻,一阵莫名的恐惧让他预感到徐振此次不请自来绝非善意,秦陌寒若和他周旋下去很可能会惹上大麻烦。
他不知秦陌寒心中是否亦有此预感,但他相信他有自己的衡量和判断。
望着秦陌寒与郢昭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帐外正巧无了人看守,一瞬好奇驱使下,若离悄声离了帐,逐着二人的脚步向中帐的方向潜形匿影而去。
一路避着人,身披军衣的娇小身影隐藏在夜色中,倒成功地躲过了众人的眼睛。待行至中帐时,却见郢昭和方才那两个侍卫皆立于门口待命,帐中却独剩了秦陌寒与徐振二人。
正欲寻个藏身之处,忽闻帐中传来徐振气喘吁吁痛不欲生的声响:
“我今生未求过你.......”
若离寻声找了个缝隙向里面看去,却见徐振竟跪在地上!衣-衣裙下摆满是棍棒交加与拳打脚踢的痕迹,还隐隐的现出点点猩红血迹。
“但今日我求你……把她还给我!”
隔着凝滞的空气,她能隐隐瞧见徐振眼中凝重而深切的杀意。一仞之遥的旁侧,秦陌寒思索片刻垂眸一笑,继而回转身向着高台主位缓缓逸步而去:“你且问问她,她可愿意跟你回去?”
他的背影融在一片斑驳陆离的烛影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洁白暮霭的幻影般飘摇、依稀、朦胧。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和你争了!…..我只求你!~求你让我带她回去!”
徐振的声音激愤而豪迈,沧桑的颓态仿如一个穷途末路的乞丐,竟完全失了当年齐王府中权重威盛之光彩。这是他第一次以乞求的姿态面对这个曾经相识相敬相赏相惜之人;也是第一次,为了那个欠下一世情债的女孩,他甘愿赌这一把。
一时过后,却见秦陌寒淡然踱着步,不紧不慢地绕到梨木案后款款拂袖而坐,依稀朦胧的而意味深长的诡笑凝视着徐振的瞳孔,略带着丝缕的讽嘲:
“她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
“谋权工具?保命筹码?还是与我博弈的资本?”
“她不是妻,亦不是剑,更不是.......”
他的话不急、不慢,轻柔而平淡,单从那语调中她听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一双鹰眸从无如此真切而深沉地凝望着他,里面蕴藏着依稀晦涩的光斑,她看不甚懂,亦看不甚清,却只觉那里面的东西似复杂得出了天际…她无心去触碰,也不敢去探寻......最后只落得自己与他之间那朦胧而晦涩的距离........莫名的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我和她有情!!!”
秦陌寒未想到,一句“她不是妻”彻底撕碎了齐王极力维护的最后一道体面。他不知秦陌寒是否已发现或如何发现的自己与她相处一载有余却并无夫妻之实,但面对秦陌寒的当面羞辱,他终于抑不住了满腔怒火喷薄而出,瞬时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话。
虽然走投无路,但齐王从未有一刻失了傲视天下的风骨。此时此刻,他坦率地直视着他的眸子,却未有丝毫闪躲。
“秦陌寒……你要知道!她不可能忘了我!…...她心中亏欠于我!”
“她终归会回来的!”
“她身在你身边…..…心却永远不会是你的!你自己明白她会给你带来什么!!”
望着徐振困兽犹斗歇斯底里的模样,秦陌寒却诙谐一笑:
“我若不想呢?”
面对秦陌寒的扬言挑衅,徐振拼尽全身力气蹒跚着站起身来怒目而视。若离这才发现,他已被打得跛了一条腿。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若离心中忽而泛起一阵难以自抑的酸涩一
那曾经威震天下踌躇满志的齐王,就这么被一场情债埋没........她认为不值得。
“秦陌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朝廷干的肮脏事!”
徐振仍在歇斯底里地怒嚎着,怎奈跛了一条腿,他无法于顷刻间奔上高台将秦陌寒生吞活剐。
“你为‘他’卖命到底有什么好?!….…你自己问问你的良心这些年来究竟搭进去了多少人命?!”
“你想把她也搭进去才甘心是不是?!…..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静静听着徐振一连串的悲愤怒嚎,秦陌寒不动声色地阖着眸,呼吸却不再均匀。
对于这些话,若离仿佛听不甚懂;对于他眸下隐匿的想法,她亦看不甚清….…此时此刻只觉这一切隐藏在未知中的东西突然都变得好复杂、好复杂。
许久,高台上的秦陌寒忽而徐徐张开眼睛:
“我没办法。”
他的眼神中蕴藏着讳莫如深的东西,闪着粼粼光晕的眸波映着猩红的烛火格外的幽冥而深邃。一时过后,他忽而站起身,昂首阔步朝着门口疾行而去。
徐振见状,却不甘心就这样眼睁
睁将他放走,遂循着那身影移动的方向继续厉声呼喝着:
“那你告诉我!他叫什么?!他到底是谁?!…......他到底为何值得你如此卖命?!”
徐振边说着,边一扬掌扣住了如一阵疾风般经身而过的秦陌寒肩膀,却被他一个猛地闪身挣脱了。继而一瞬间,那忽而沿着臂膀滑落的宽大的手掌忽地顺势扣住了他的小臂。
他隐隐能够看出来徐振今日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今日若无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怕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思索片刻,秦陌寒停下脚步。他不再强硬挣脱,却任由徐振抓着手臂。大战在即,作为主帅的他不想因为边角之事坏了大局。
一时过后,却见他缓缓闭起眼眸,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从若离躲避的方向,她似乎能隐隐看到他渐渐咬紧的牙关:“你不认识他。”
他轻言,声音舒缓而深沉,徐徐张开的瞳孔中蕴藏着分外朦胧而复杂的气息。
“那你将她还我.....我便不再过问。也不会在陛下面前纠缠此事!”
未想徐振仍不罢休,这话表面恳求,却实为威胁,若离看到秦陌寒的眉头明显沉了下,接着便是那幽暗的神色中转瞬即逝而又似曾相识的杀意。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心中反倒实实在在为徐振捏了把汗。
或许,她想.…仅只是担心吧?
“我既决定带她出来,便不会再送回去。”
秦陌寒的话如战场上发号施令般坚定而决绝,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秦陌寒.…你到底为什么留她?!……我不相信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就毁于区区一个凤麟!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信!”
“你回答我秦陌寒.....到底为什么?!为了那个人吗?.…..…他到底是谁?!….…他要她做什么?!你究竟为何要与我抢人?!”
许久,许久……阖眸沉思的秦陌寒未言任何话,心中却忽而升起几分莫名的酸涩....…从前认识的齐王明哲保身淡然谨慎,他从无如此歇斯底里过,也从无如此强硬地和自己抗争过什么……但今日,自己一念之间救下的那个丫头,仿佛激起了他隐忍多年的血性、以及对自己隐忍多年的愤恨与仇怨。
这些年,在陛下面前,在她面前,他隐忍得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变回了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血气方刚的徐振而非“齐王”。
此时此刻,秦陌寒不愿再言任何话。却见他忽而一瞬猛力挣脱那手掌向门口行去,毫无防备的徐振瞬时被那力道带了去,重心一偏猛的摔在地上。
从他的眸中,若离能清晰地看到那被打折的左腿传来的痛楚。然而他却未曾有一刻迟疑,继而立时匍匐于地一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去拖住了秦陌寒的披风的下摆:
“秦陌寒..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舍不掉了!”
“秦陌寒!…..…你今天不然把她还我,不然就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你自己选!!!”
“你还没有资格让我做选择!!!”
面对徐振的当面挑衅,秦陌寒也怒不可遏。仅在一瞬间--他紧攥的手上青筋暴起,继而忽地扯起披风扬手一挥,那银丝饰边的锦缎便立时脱了徐振的手。却见徐振红着眼眶,似乞丐般眼睁睁望着他快步行至门口-一
那映着夜色熠熠翻飞的帘间,秦陌寒再次驻足。
侧目望着身后匍匐于地的朦胧黑影,他垂眸迟疑片刻,幽沉的嗓音徐徐轻言:
“我和她.…..…”
“亦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