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忽而感到从无如此坚定而坦然过。面对他，他再无可解释任何多余的话。自然，也不必再解释任何话。迟疑片刻，他只默不作声地回转身信步离去一

步伐沉稳而亓阔，坚定而潇洒。

出得帐来，秦陌寒立于门前的冷风中驻足半晌却不回返，颀长的风氅上飘摇的绒羽在初冬的寒夜篝火中熠熠生辉。

他侧目垂神朝这边望了下，一瞬心悸使若离迅速缩回了脑袋。

一时间，帐壁的拐角翻飞的巾帘正巧将那瘦小的躯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确信他看不到自己。

“听见了?”

他沉声低语，她心中瞬时一阵心悸。

两只湖蓝色的水眸凝视着那朦胧在夜色与迷离泪光中的背影，若离讪讪走出来。

仿如一个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小孩，小姑娘低垂着头行至他面前，继而迟疑片刻，咬着唇翻着眸眼偷瞧着他的面庞一字一顿讪讪问言:

“方才.………说的话....”

“可是……真的?”

静望着她的可爱模样，秦陌寒轻笑:

“逢场作戏罢了~”

他未瞧她，只随和地垂下头微微勾起唇角，那里面却蕴藏了隐隐苦涩的味道。

继而在她未及反应之际，那朦胧在眼前的高大身影便已从视线中“逃之夭夭”了。

走了几步，秦陌寒恍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并未跟上。

蓦然回首，却见篝火耀光中那窈窕身影还站在原地恍惚着神情，那低垂的神采中隐隐伴着几分失落。

犹豫片刻，秦陌寒返回身去，微微俯下身轻轻拉起了她的小手一一

向着那氤氲在烛光中的暖帐，他未再回头。

“真的。”

随着手中坚定而温暖的力道迈着蹒跚的步伐，她怔怔地望着前面摇曳在灯火中的朦胧身影，忽而猝不及防的一阵暖意随着泪水覆面倾泻而下。

她就是这样随着他，一步步曳着尘埃向前走去......

向着那不知方向的前方，走进那阑珊的篝火，走进那迷蒙的夜色........

她看不清他的面庞，只知他颀长的背影映在自己混沌的眼中格外高大而坚实，指掌间传来的温度与力道从无如此醉人而摄心。

他再未回头，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此时此刻，她已不知了方才依稀听到的那两个字究竟是真、还是幻，只是不觉间，一抹沉美的醉笑竟悄然洒遍了心田。

是夜，主帅寝帐中灯火通明。

秦陌寒静坐于雕花梨木案后，时而翻看手中的柬册提笔点注，时而扬目望着窗边如仙如画的剪影发会呆。

她就这么静静站在那…...静望着窗外徐振寝帐的方向一言不发。她不知此时自己烦乱无序的脑中在想些什么，唯知道有一场不同以往的大战将于明日拉开帷幕。而明日的此时，这帐外幽幽环绕的将不再只是巡夜的脚步，而是彻夜的哀魂啼哭.......

忽而间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徐振那跛着腿跪伏于地的模样恍然浮现于脑海。

卑微、落魄、屈从、牺牲….....这些微妙的痕迹仿佛从未在他身上如此真实地存在过........

然而不同于往日，今日的他，就像变了个他。

“想去吗?”

身后传来秦陌寒温柔而低沉的声音，悄然打破了夜的寂静。她知道，他不会制止自己去做任何事一一若自己此时当真选择去看那“忘不掉”的故人，他必不会阻拦。

然而，窗前的剪影却纹丝未动，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楚樱吗?”

“怡茏苑那丫头?”

“她….….曾经……被人欺负

了…遍体鳞伤的..…齐府的人以为她死了，便丢进了冥海。”

恍然间落目垂神，一时如鲠在喉，她的声音不觉变得细如蚊蚋，沙哑而熹微。

当时偌大的一番事，颇重的几条人命，如今与旁人回忆起来却只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有些事情，他未曾经历，亦不能理解得感同身受，更甚根本就未听懂--可她不怪他。她只是静望着他氤氲在烛火中的眸子……莫名的，忽觉他什么都懂。

“可是……我却偏不信!…...…不知当时哪来的胆子….…我便一个人………进了冥海。”

“就一个人……”

一时间不觉眼中干涩，一帘遗恨而颓然的苦笑悄然挂上了一线娥眉梢。

然而，身后案头的身影却始终未言任何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听着….…深邃的眸波迎着迷离的夜烛散发着神秘而晦涩的浮光掠影。

“我傻傻地以为他会追过来.......像在怡茏苑帮我挡一刀那样奋不顾身地追过来!我甚至想.…如果他来了，如果他救了楚樱，我便再不谈往日恩怨……我想我愿意将心比心.……与他重新来过!”

“我甚至想过倾我所有和他并肩作战...…”

“他说暗处有个敌人……可我不怕那敌人!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携手足可以打败他!”

“可是他不信……”

静静地、轻轻地，一帘幽冥夜烛的光晕划过她平静无波的面颊，亦划过了她心中沉淀千年的一弦静潭，漾起熠熠波澜。

“当然……他也没有救楚樱。”

“更不曾救了我。”

此时此刻，此话平静出口，一时倒不知了心中是何滋味.…只是夜色愈发地幽静而深邃，月色愈发地迷离而空明。

身后仍是一片寂静，她不知他有没有在倾听，也不知自己冥冥中在说与谁。或许……那些压心的、在乎的、却又逝去的总会有一天要遗忘的，只是如今再次看见了相别已久的齐王恍然勾起了点点回忆便突然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或许，只是空气太令人窒息了，便想要找个人倾诉一番吧….....而身后这个人，虽无关于他，她却莫名相信，他能听懂。

“那个地方全是血水、尸骨、尘土、迷雾……我真的好怕!”

“我真的好希望那时有个人陪在我身边!….....可是..…”垂眸间悄然升起一帘苦笑:

“一个人都没有....…”

恍惚一刻，不觉一帘翩然清泪拂面而下。

她静静望着外面空洞而寂寥的夜色，隔着一层氤氲着陆离光斑的水雾，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冥海中环绕山林的血雨和尸骨。

“可你还是走出来了。”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轻轻回言，嗓音一如既往地淡然而缠绵。那话语冥冥低沉却不失温柔，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倾诉.….虽然她也不知那双沉静如碧潭的幽眸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轻轻诉说着什么。

“有个人救了我!”

她忽而转过身来，他也瞬时扬起头来，犀利而惊异的眸光久久凝在她面上。

她亦呆呆望着他的眸子，清如幽潭的瞳孔渐渐涣散开来。静静地，她对着那隐藏在蒙蒙雾气中的幽瞳痴痴傻傻地自说自话.…....

“他隐在雾后!…....…我看不真切……但他确是带我走了出去!”

“你说.……会不会.…....是他?”

静静望着那面前相隔千里的迷蒙雾霭，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当日的冥海:自己行至深处，一行鸿雁清啼划过黎明，那个“仙子”便再不见了踪影。

“许是幻觉罢。”

复杂的神色望着她半晌，秦陌寒忽而垂眸浅笑，眼中却隐隐潜匿着更深的一层意味深长。

“我希望不是。”

一时间，她静望着他，望着望着，便笑了…那神采奕奕的眸中仿佛有了点点滢波在频频闪动。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来了!”

“当真来了!”

“他在冥海中找了我一整夜!”

“也陪了我一整夜……”

她垂下眸，不由得一阵唏嘘，莞尔笑了。可笑着笑着，眼中却又莫名充斥了点点无奈。

“我很感激….…也很感动.........”

“可是…...….好像..…..…”

“和一开始的那种希求……好像…不太一样了。”

顺着她再次转回窗外的眸光，秦陌寒隔着朦胧在夜色中的窗棂向徐振寂静的的寝帐远远望去。

“所以….…?”他轻问。

方才中帐里齐王叫嚣的那几句话方久久萦绕在耳际挥之不去，莫名的，他知道他与她有情，亦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一一她忘不了他。

可此时那眸子如此真切地溢着难以言述的矛盾与迷茫.....…他方才真真正正不由得信了。

或许，她终究是要回到他身边去的......

而至于自己，自从一年前自己下定决心将她送给齐王的那一刻，便早已注定无棋可悔了。

“我说了，不一样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忽而间，她望着窗外悄然笑

了…..笑得甘甜，笑得释然。此时此刻，对于那些是是非非纷纷扰扰恩恩怨怨，她仿佛并非似往日般在乎了。

然而，她心中却还是抹不去那昏暗的月夜下枕榻旁徐振幽咽如鬼魂的话……当夜，自己静静躺在他身边，彻夜心绪不宁辗转难眠......自己曾问他楚樱临去前交代的话…......当时的自己傻傻的，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明白楚樱究竟为什么决定自杀

可他却只说:“她向我指认了一个人，一个梦中偶然遇见的人.…”他还说，自己之后便会知道。

从那之后的日子，若离每每想起这句话，心中便莫名的升起一阵慌乱不安。她仿佛隐隐地知道徐振故意给自己留了遗憾，她也知道…....或许总有一天，自己会再次回到他身边，去探明那些隐匿的真相。

这些年自己逃啊逃、逃啊逃.......本以为逃出去了、自由了!终归却还是在那圈套中徘徊、环绕。

“那就忘干净它，别再想了。”

不知何时他已来到了身后。话音未落，一席沁着芬芳茶香的披风便悄然落在了她肩头。

静静地，他望着窗外，她望着他，

他愈发地看不清那窗外朦胧的夜空，正如她愈发地看不懂他那幽邃无澜而又晦涩深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