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十九(1 / 2)红薯地首页

十九

磨完红薯,下罢粉条,眼看着就是春节了,这个年,神牛坑人过得死气沉沉,少气无力。连那轰轰烈烈的铜器,热热闹闹的社火都没心思玩了,更别说唱大戏了,全都猫在家里,围着火塘御寒取暖。

过罢年,九九杨落地,十九杏花开,漫山遍野的茵陈从严冬里睡醒,泛起了绒白,大地重新焕发了生机。

贾老田叫县上调走了。消息传开,神牛坑如同惊破了一场梦,沸反盈天好一阵躁动。有人燃放起鞭炮,还有人烧起秆草火,一直把贾老田送出村外,活像是撵送着瘟神。过不多天,隐隐约约又有人议论,说是兰芝他表哥,就是县上那个革委会副主任被抓起来,下了大牢。山里人消息闭塞,吃不太准,不敢明目张胆乱说,只是窃窃私语。这当儿,天贵撂了挑子,言称是屋里没了女人,心烦意乱,没心思再干下去。

清明已过,天气转暖,眼看又该打红薯母炕了,还要预备着种棉花,拉粪犁地,扒红薯沟,农活一天紧似一天,错不得节气。神牛坑忽然没了主事,汉子们乱哄哄围在一起,活脱脱如没人驱赶的羊群,不知道该去干点什么。生产没人管了,种地的人心里好生着急。

自打号子被绑走的那一天起,七队就没了队长。张冒老汉是干不动了,这个冬天,他衰弱了许多,开春后差点没从床上爬起来。实在没有办法,张冒拄了根拐杖,招呼着大家播下了棉花种子,这打红薯母炕,他是再也领不动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乡亲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春耕抓不住,一年下来吃风屙沫呀!汉子们整天围到张冒老汉家门前的歪脖子老槐树下,吵吵嚷嚷,合计着到底咋弄。眼睁睁瞅着一天跑掉一个日头,再也不能等了,就有几个汉子厮跟着,把天贵拉过来,让他给大家说个明白。

大家七嘴八舌,质问起来:天贵,你不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春耕大生产,不给俺们找个队长,咋弄?

就是,种地哩!可不是耍猴闹着玩哩!

不种地,啃土坷垃去?

要不打今天起,你给俺们派活。

对,派活,派活!

天贵被吵嚷得双耳生痛,别看他搞运动是把好手,种庄稼他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面对这样乱糟糟的场面,竟然无所适从。追问急了,天贵硬着头皮说:“中,今天先都去上工,晚上回来开会,选队长。大闺女小媳妇,都去棉花地里脱裤子;男劳力们,去搞水利;婆娘老太太,红薯地里下蛋……”

人群里冷不防钻出来二怪,一本正经说:“是间花苗,不是脱裤子,花芽儿刚出来,没裤子。”人们哄堂大笑。

天贵大吃一惊,凶狠地骂道:“疯子,滚蛋!”

“哈哈……我清楚,我清楚!”

人们乱摇头,心里在骂:神牛坑咋就养了这么个草包书记。

狗撇永远都改不掉一身瓜蛋儿气,阴阳怪气说:“书记,就那一个水利,恁些人,咋搞呀?”

天贵气冲牛斗,抓起狗撇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你鳖儿,混出人样了?”

这两耳光把人们的心打冷了,看着天贵下不来台,老光棍瓦块站了出来,招呼大家说:“走吧,下蛋去。”

下蛋是种红薯的一个新招术,不知是打哪儿传过来的,上级号召了,都得跟着学。老辈子种红薯,是专拣块大体胖的留母,等来年开春了,下到红薯母炕里,升温,浇水,养出薯苗儿,再往大田里栽种。这两年兴下蛋,专拣小块薯娃儿,鸡蛋那么大的,直接埋到隆起的丰产堆里,四角栽四棵,说是生出的牙儿壮,能增产,所以就推广了这种种法,刨出的红薯,也没见比老种法多到哪儿。一干人懒懒散散,往红薯地里走去,上些年龄的忧心忡忡,说神牛坑气数尽了,要遭灾呀!

不久,有人张罗着为天贵继亲,说水利寡住着,俩人蛮般配,况且俩人从前就好过,命中注定,就该是天生的一对儿。听了这话,明白人心里一沉,糊涂人觉得是桩美事儿。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冬天都没出过大门的水利,竟然拾掇得利利落落,答应了。

张冒老汉气得胡子直撅,拐棍在地上捣得砰砰响。“水利,娃,你是气迷糊了?你不想想,你爹走时咋说的?”

水利跪到公爹面前,声泪俱下,唤了声爹,说您老消消气,我心里明白着哩!您给我的这条命,现在已不属于自己了。不把事情弄个清楚,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俺把孩子给您老撇下啦……

七叔也坐不住了,气冲冲把两只鞋子往水利面前一摔,训斥道:“水利,你是真迷还是假迷?你看看,这么些年,你老叔我装鳖过日子,可我心不糊涂,亮堂着哩!天贵那龟孙干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全在我心中装着,总有算账的时候。”

水利捡起那两只鞋子,仔细辨认。七叔指着说:“这一只,是二怪撵号子拾到的;那一只,是你男人死的第二天,我上断头崖从草丛里找出来的。”

水利认出,这两只鞋子,都是她亲手做成,大小有些差别。大的是她做给号子的,小的是以前送给天贵的,明显破旧。她抬头看了七叔,眼中冒出火辣辣的光。“七叔,我要报仇!”

“要报仇,也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事!不是不报,时辰没到……”

“不!”水利的语气非常坚决。“要死我早就死了,活不到今天。我就是要等到这一天,拿住真凭实据,让恶人遭受报应。不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我是没脸再活下去啦!”

水利的犟劲儿,让七叔好为难,叹息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七叔,我决心已定,就是滚刀山,下油锅,也得讨个说法。”

七叔无奈,摇摇头,走了。

寡妇改嫁,只能在下午迎娶,这在神牛坑也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刘半仙看了好儿,又装神弄鬼使出一大堆破法,还是不太放心,咬着天贵的耳朵交待,可是得小心,扫帚星气旺得很,弄不好会有牢狱之灾。天贵满不在乎,说:“球!我不信。”他坚信,水利和他还有未尽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