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温见状道:“卢世子为翦除暴商,甘冒矢石,以致捐躯,吾目方上下闻者悲戚。君侯且节哀,保重贵体。”
卢庚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扶着案几的右手挥了挥,仿佛是在回应目温的关心,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咳嗽,指着身后的青年说道:“此子乃吾次子卢产,本侯仅一嫡一庶二子,如今嫡长子战殁,只余此一子承继宗庙。其兄战殁之时,卢产就在一旁。”
前月在老戍与商军大战之前,目温多与卢方世子卢辛商议军情,卢产跟随其兄,不善言辞,故目温对其没有什么印象。如今听卢庚介绍,方才想起在老戍见过这年轻人一次。须知当时之人极重嫡庶之分,多是因为嫡子母亲出身贵胄大族,母家势力强大,血浓于水,嫡子即位既能得到母族支持,也可使母族实力进一步强大。而庶子母亲大多出身低微,母族势力孱弱,庶子执政根基自然无法与嫡子相提并论。如今卢庚只余庶子,卢产日后即位面对卢氏小宗和国中大族的挑战,母族势力弱小,无所凭倚。
目温对其中关节心知肚明,知道卢庚的悲痛不仅因为丧子,更因为担忧卢方的未来,便出言宽慰:“仲公子英明不让其兄,定能为兄复仇,鼎定四方,光大卢方社稷。”西方诸方国多习惯称兄弟排行为“伯、仲、叔、季”,目温此时入乡随俗,用西边方国习语,卢产为卢庚次子,故称其为仲公子。
卢庚又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似是不赞同目温说法,而后强压咳嗽指着卢产,说道:“邦伯若有老戍战阵之事不解,可问此子。”说罢,便又咳嗽起来了。
目温点点头,目光看向卢产,问道:“那日大战,余与尊兄计议万全,卢旅为奇兵,侧击敌阵,本已占尽先机,却陷入鏖战,待敌援军至,则败矣。不知卢旅为何不能化先机为胜果?”
卢产先为其父添一碗温汤,罢了才答道:“我与兄长督率游骑阻截商师,本已围敌一部,怎奈敌军阵中有善射者,飞矢伤我兄弟,我亦中箭,多亏神鬼庇佑,箭中胄上。我兄殁后,卢旅各部不听我号令,各自为战,而羌方游骑更是战意全无,驰马逃遁,致使卢旅转胜为败。”
目温道:“如此,则是天不助我。”顿一顿又道:“余此番贸然来访,非是询问战败缘由,而是欲与君侯商议克敌复仇之事。”
卢庚目不转睛地看着目温,问道:“邦伯有何高见?本侯洗耳恭听。”
目温道:“老戍一战,目、卢联军虽败,商师亦是惨胜。我将士殊死奋战,使敌师元气大伤。战后商师旋即班师,且至今不闻商师有犯我之意,便是明证。乘敌元气未复之机,目、卢、息三方当再起翦商之师,若能连接强援,则必使商王应接不暇。”
卢庚眼光不离开目温,问:“吾闻目旅亦折损过半,短促之间目方还能再起一支能战之旅否?”
目温道:“卢侯所言不虚,老戍战后,目方一半门户举丧服孝,然国中人众皆欲为战死父兄亲戚复仇。何况商人对叛商方国动辄屠城灭族,目人幼童亦知不死战,便必死。如今目方上下同仇敌忾,定能再集劲旅。”
卢庚颔首道:“目方上下如此一心,本侯亦不虚言诓人。杀子之仇必报,翦商大事必行,卢方亦不落于人后。”
目温道:“君侯此言大善。只是目、卢新败,仅以我二方之力,大事难成。”
卢庚感慨道:“诚哉,斯言。息方本与我结盟,而后卢方才遣使连接贵方。却不知为何息旅此次失期不至,致使卢、目二旅应对商师,痛失大好局面。”
目温奇道:“息方处南土,毗邻荆楚,向来不服商道,百余年来与商攻伐不断,仇恨深重,伐商之事断不会无故失约。却不知此番为何无故失约?”
卢庚轻捻花白胡须,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其中必有缘故,息方既已盟誓,无故失约断不可能。本侯必遣史询问,请邦伯勿忧。如今之事,所虑者二。一者,我卢方所引强援,乃西方钟存羌。前月老戍卢旅阵前游骑,正是此羌人众。如今邦伯亲至,此事必不敢相瞒。钟存羌尚未与商结仇,故月前之战只遣三百余骑。加之上番战败,更使此羌族君犹疑。今所虑者,若我等不能坚其斗志,则少一外援。二者,除在西土引有外援,卢方在隞都之中亦有内援。故殷都内外,王畿之中,商王消息,本侯虽不能尽知,却也能知其五成。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且隞都内援谨慎,现下不敢轻言其名。所虑者,若吾等不能挞伐大商,待殷都恢复元气,则此内援危矣。”
目温眼中一亮,待对方话音方落便问道:“余亦知羌人众多,国族繁杂,且因人因事,聚合离散,并非一国一方,也不奉一主君。余曾听得有多马羌、北羌、先零羌、烧当羌、卑湳羌、卑禾羌、婼羌、参狼羌、白羌,此十余羌皆与商为敌,却独不曾听闻钟存羌,不知其在何方?”
卢庚脸上此时才有些许笑意,仿佛早知目温有此一问,娓娓道来:“钟存羌地处西垂,其地原距商王畿两千余里,近二十年来因事不断东徙,故而近年与卢方西南界毗邻。商人未与其直接冲突,西面几个奉商方国,如崇、周、虎等方倒是与钟存羌有些龃龉。因其人身材矮小,且部众牛马不如多马羌、北羌等羌众多,故周人蔑称其为‘小羌’。”
见目温眼中有些失望,卢庚继续说道:“钟存羌部众牛马虽不及多马羌、北羌,但在羌人国族中也属上等大族。以吾遣史所见,钟存羌有人众上万帐,牛马蔽野,能控弦者定不下万人。其名未扬于华夏,是因其地处西垂边远之故。据其族君所言,有大国族自西而来,钟存羌不敌,方弃祖居之地东来。此番钟存羌为我强援,与我共同翦商,必能名震中土。”
目温心中颇为自己方才喜怒形于色而自责,定一定神,继续道:“内外皆有强援,则翦商大事必成。余此番带大钺一柄、宝刀十口、宝弓十张、美玉十件、大贝百朋、铜锭二百斤、丝帛十匹,明日殿上礼宴之时赠与卢方,以为国礼。”
卢庚拱手为礼谢过:“目伯礼重,卢方致谢。”
目温继续说道:“为今之计,余一人当再往西去,与钟存羌族君一叙,定能说动其人,坚其翦商之心。故还需卢侯遣一史随行,以为引荐沟通。至于隞都内援与息方,还请卢侯遣使交通,吾等一心共意,三方同欲,必能成就大功,为方国族氏之兴奠下基业。”
卢庚见目温在交谈中自始至终以“余”、“余一人”这类商王专用自称,赠送的国礼俱是君王下赐给臣下的大钺、宝刀等物,唯独缺了国君常佩的宝剑,现在又似发号施令,心中略微不快。但转念一想,目温称王,如果将来翦商之事不成,目方自然成为商王首要的讨伐目标,对卢方也是好事一桩。于是,卢庚微笑道:“邦伯不辞辛劳,为翦商远赴异域,卢方必遣使为伯前导。明日礼宴之上,本侯便选使赐节。夜色已深,不敢再叨扰目伯歇息,本侯且告辞。”
卢庚言罢,与其子卢产一同起身行礼,目温与身后随侍的目沃起身还礼相送。
目沃将卢侯庚一行人送出羁馆大门之后,返回见目温一人端立羁馆正堂门前,举头望月,若有所思。目沃见四下无人,便上前行礼问道:“王上,方才所言钟存羌,卢方已引为援,为何王兄还要远赴其羌?”
目温依然望着天上明月,口中兀自答道:“他人之援,非是己援。更何况卢侯所言钟存羌之事,不知真假,其羌势力,不知虚实。余当亲往一观,方保无虞。”
目沃躬身拱手道:“卢侯今夜颇为不恭,仍以方伯之礼事王。其所言钟存羌不知其源流,亦不知是敌是友。大王千金之躯,贸然前往,恐有变故。臣弟愿为御史,前往西鄙,出使钟存羌。”
目温终于低头,久不得见的蔼然温和的目光落在目沃身上,说道:“卢侯以何礼事我,非在于卢,而在于目。若目方如日中天,则其余方国必执礼恭顺。如今家国皆危,吾若安居目邑,他日商师大举来侵,亦是灭顶之灾,此身死国灭之道也。”
长吁一口气后,目温接着说道:“余一人身赴险境,探其虚实,结交外援,若能使目方转危为安,则身死国安,余心亦安。汝心系社稷,忧君安危,余心慰之。”
说罢,目温拱手成礼,目沃躬身还礼。此时,家国的危机将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紧紧拴在了一起,使他们上下同欲、齐心协力、共同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