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今日甘盘、羊井与子昭归来皆晚,误了小食时辰,五人用过小食之后夜色已深,好在当夜星河灿烂,适合观星畅谈。甘盘免了当夜的论道,叫徒弟设席于竹居院中,众人一同辨星观天。
甘盘讲解了天象之说,又指天一一为徒弟讲解星宿位置。攸几和子昭都未曾学过星象之道,只是小时候听母亲教认过银河和北斗七星,其余星宿一概不识,故而听得心驰神摇。倒是鬼殳和羊井识得不少星宿,只是鬼殳按鬼方叫法称呼星宿,羊井按羌方叫法称呼星宿。甘盘发现,虽然不同国族对星宿的称呼不一,但都能识星宿,而且各有星象之法,且异族星象占卜的变化不少。甘盘有心请教,鬼殳与羊井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奈二人所知只是其国族星象之术的皮毛,说到深处便不知其所以然,故使求教的甘盘略感缺憾。
子昭初学识别星宿,开始颇感兴趣,但是随着甘盘与鬼殳、羊井讨论以星象占卜的方法术数,其中变化越来越多,口中所言也愈发晦涩难懂。子昭逐渐感到兴味索然,师傅等人说出的话,方从左耳进,便自右耳出,心中渐渐想起方才师兄攸几所唱之曲。
待甘盘讲得口干舌燥,正喝热汤之时,子昭插话道:“弟子曾听人唱曲,词句新颖,曲调悠扬,实在悦耳。此前却不曾听闻,特向师傅请教。”
甘盘咽下口汤,颇感兴趣,问:“曲之声调,曲中唱词,汝可记得?”
子昭答道:“弟子当日只是偶然听过,时日久矣,现仅记得词句,曲调唱不妥帖,请师傅莫怪。”说罢清清嗓子,照着下午攸几所唱之曲的曲调歌词唱了起来。子昭记忆力颇佳,方才听过几遍,又用心记忆的歌词,自然一字不差。只是子昭似乎天生不擅长音律,唱得五音不全,句句跑调。
攸几在侧为甘盘添汤,自子昭谈起俗曲便颇为紧张,但见子昭不说唱曲之人,又诓说听过俗曲时日已久,悬着的心倒也放了下来。后听得子昭将自己抒情之曲唱得如此嘈杂不入耳,心中又是哭笑不得。
子昭唱过一遍,甘盘放下手中汤碗,说道:“汝方才所唱乃俗曲也。所谓俗曲,世俗之人所作所唱,曲调婉转旖旎,唱的尽是清风明月、人间悲欢、男女情爱之事,乃至尚有淫秽放荡、忤逆不臣之辞,是故俗曲又称淫乐。其曲调唱词皆与雅乐大为不同,雅乐乃社稷大仪所用之乐,彰国家威仪,明贵贱之别。雅乐攸几未曾听闻,子昭在殷都必听过。”
说罢,甘盘沉吟须臾,清清嗓子,以腰间小铜刀敲击面前陶碗打拍,施然吟唱起来。甘盘所唱曲调,开头“猗与那与,置我鼗鼓”这句端正平和,随后曲调上升,到全曲高潮部分“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两句,曲调变得激昂热烈,在曲子末尾“顾予烝尝,汤孙之将”两句,曲调复降,但唱罢音落,仍给人余音绕梁、余味深远之意。
(注:猗(ē)与那(nuó)与,婀娜多姿之意,形容乐舞阵容之美。
鞉(táo)鼓,一种立鼓。庸,大钟。斁(yì),形容乐声高亢。
奕,形容舞蹈场面盛大。
烝(zhēng),冬祭为烝,秋祭为尝。
汤孙之将,汤的子孙获得佑助。
王、巫、宗、祝、卜、史、万,指王族、巫人、贵族、祭祀官、占卜官、史官和宫廷乐师。)
子昭听得分明,甘盘所唱正是大商庙堂雅乐之首《那》,此曲用在祭祀先祖商汤的仪式之上,乐、舞、歌齐响齐舞,用于歌颂商汤,赞美祭祀场面之雍容盛大。子昭在祭祀仪式上听过多次,只是还没有学过此乐。
甘盘唱罢,对攸几和子昭说:“雅乐用作祭拜鬼神先祖,还用作分封赏罚大典、宴飨燕食之上,可使臣民聚力、方国同心,亦使四方蛮夷畏服。雅乐亦有上下之别,唯王、巫、宗、祝、卜、史、万可学可唱,汝等知之。”
甘盘端起陶碗在手,欲饮未饮,又道:“至于俗曲淫乐,识其韵律,知其所以然即可,切不可沉迷其中。沉迷俗乐则使鬼神震怒,臣民惶恐,方国离心,戎夷轻视,汝等切记。”甘盘说最后这句话时,眼神盯着子昭,显然是对子昭所说。
作者按:
歌舞起源于人的感情外溢,通过引吭高歌、手舞足蹈抒发内心的情绪,是人的本能。商代人对歌舞的喜爱尤甚,根据周人“殷人尚声”的记述,说明商人不仅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歌舞,而且将歌、舞、器乐三者合为一体,作为祭祀活动中贯穿始终的元素。
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礼记·郊特牲》)
商王朝建立后,商代统治者对舞乐十分重视,有一套固定的礼仪制度。汤灭夏建商后,传承先王《九招》《六列》之乐,保留了夏社和夏乐,并制作新乐。
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尚书·汤誓》)
夏社即为夏王朝灭亡后遗族祭祀先祖之地,自然要传承夏的礼乐。汤保留夏社,就是要传承先王的乐统、礼统、道统和政统,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商王朝的礼乐制度。汤命伊尹制作《玄鸟》《长发》等乐章祭祀先祖契与相士,制作武乐《大获》以展现赫赫武功,制作文乐《大护》以宣扬功德。其后的商王制作《那》乐章用以祭祀汤,制作《烈祖》乐章用以祭祀太戊。制作《玄鸟》《殷武》用以祭祀武丁。
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吕氏春秋·古乐篇》)
(汤)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护》,又修《九招》。(《墨子·三辩》)
今存《诗经·商颂》五篇《那》《长发》《烈祖》《殷武》《玄鸟》凡十六章一百五十四句,主要歌颂成汤、中宗(太戊)、高宗(武丁)三位商王的功绩与品德。
猗(ē)与那(nuó)与(婀娜多姿,形容乐舞阵容之美),置我鞉(táo,一种立鼓)鼓,奏鼓简简(象声词,鼓声),衎(kàn,使欢乐)我烈祖。汤孙奏假,绥(赠予)我思成(成功)。鞉鼓渊渊(象声词,鼓声),嘒嘒(huì,声词,吹管的乐声)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qìng,一种打击乐器)声。于赫汤孙,穆穆(和美庄肃)厥声。庸(大钟)鼓有斁(yì,乐声高亢),万舞有奕(舞蹈场面盛大)。我有嘉客,亦不夷怿(yì,不是很快乐吗?)。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kè,恭敬)。顾予烝(zhēng,冬祭为烝,秋祭为尝)尝,汤孙之将(汤的子孙获得佑助)。(《诗·商颂·那》)
此诗描绘了在鼓、管、钟、磬的齐鸣声中,舞队神采飞扬,和着歌声,扣着节奏,有序跳起万舞。汤的子孙隆重献祭品给成汤,嘉宾加入助祭行列,最后在宴飨中结束祭礼。整个祭祀仪式中,歌、舞、乐三者已有机融会在一起。
根据甲骨卜辞记载,除了祭祀神鬼先祖,在其他很多重大的活动中,如册命、册封、奠置等活动,也必须伴以歌、舞、乐:
奠其奏庸惟旧庸,大京,必丁……(《屯南》4343)
“庸”是一种大钟,属于雅乐中用到的乐器。这条卜辞意思是册命时是否要演奏旧的乐器大钟。《逸周书·世俘篇》记载:“王入,奏庸”;“王定,奏庸”,显示周武王伐纣后,出入献俘仪式时伴以音乐,和甲骨卜辞记载相吻合。
甲骨卜辞记载分封时要举行隆重的仪式:
……册……舞……(《甲骨文合集》3710)
丁亥卜,在£卫酒,邑£,典册有奏,方豚今秋王其使……(《甲骨文合集》28009)
“舞”是主祭者手持牛尾一类东西在鼓乐中舞蹈,“奏”指音乐的伴奏。甲骨卜辞中记载的隆重典礼,往往奏舞并用,以上两条卜辞就记载了此类仪式。
目前,从甲骨文的记载中得知至少19种商代乐器名,包括打击乐器、弹奏式弦乐器、牵拉式弦乐器、吹乐器。
考古出土的商代乐器实物,主要有铜鼓、皮鼓、石磬、玉磬、铙、镈、铎、铜铃、陶铃、埙等,大抵为敲击乐、摇乐或吹奏乐器。尚未有弦乐出土,主要是因为弦乐大多以竹木制作,数千年难以遗存之故。管乐早在七八千年前已有,河南舞阳贾湖新石器早期遗址出有10余支七孔骨笛。殷墟出土的吹乐器有陶埙(xūn)、骨埙、石埙三种,分三音孔和五音孔两类。小屯西地出土2枚五音孔陶埙,殷墟刘家庄北地出土五音孔陶埙4枚。约在武丁前后,埙这种流行于民间的乐器已引入宫廷。妇好墓内即发现3枚,大小有别,皆五音孔,与编磬5件、编铙5件、铃18件同出,似已与其他各种乐器配合使用。
商代的乐师,主要由甲骨卜辞中被称作“万”的人组成,群称“多万”(《小屯南地甲骨》4093)。
甲骨文有“万其奏”(《甲骨文合集》30131)、“万其乍庸”(《甲骨文合集》31018),可见“万”主要从事舞乐工作,称得上是商代的音乐家、演奏家。有一片甲骨卜辞记载如下:
万叀美奏。
叀庸奏。
于孟庭奏。
于新室奏。(《甲骨文合集》31022)
上述四卜辞中,盂庭当为盂宫内的封闭式露天庭院,新室是商王的宫室名。四卜辞占卜同一件事,即“万”将要演奏名为“美”的乐曲,是不是用庸演奏,是选择在盂庭还是在新室的宫廷演奏。说明卜辞中的“万”通晓各种祭歌或宫廷曲。
其他卜辞有“王其呼万舞”(《甲骨文合集》31032),“叀万呼舞”(《甲骨文合集》30028),由此可知“万”亦长于舞蹈。当然,不同卜辞中的“万”并不是同一人,是对职业或职务的称呼。
参考文献:
宋镇豪.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0).
李雪山.商代封国方国及其制度研究[D].河南:郑州大学,2001(4).
杨赛.商的礼乐文明[J].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2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