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百零二章 谨纯公主,大梦无归(2 / 2)遗落在人世首页

六月初十,烨帝万寿。

是夜,筵席歌舞毕,万籁俱寂。

紧闭春晖殿的门,凊葳对廊下的一干人等道:“都到前院候着吧。”

待李正德、玉婕、玉娇等人离开,凊葳忍泪看了东暖阁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领着景琮、景璘去了西偏殿。

烨帝孤身一人,佝偻着背,坐在东次间的榻上,从稍间里传出皇后的哭泣声,如芒在背,心如刀绞。

“儿啊,是我对不起你,我知你心里是怪我从小偏心景明,可是我总以为你作为大哥,应该体谅我的苦心,包容弟弟。是我太自私了,才导致你不愿与我谈心,若是遇事你能与我商量,总不至于会被人陷害至此啊!”

“母后,我的确嫉妒景明得您疼爱,但是规矩将您与我分开的,我自小在和淑太后身边长大,您与我独处的机会并不多,我从来没有怨过您。

现在我反倒是很庆幸,多亏您教养了景明,他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您把他教得那么懂事上进,有他在您身边护着您,我才真的放心离开。”

“是我亏欠你太多了!”

景旸主动伸手替皇后擦泪,“母后,是儿子让父皇失望,让您为难了。”

皇后握紧景旸的手,摇头道:“旸儿,是娘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我对你关心太少了,总是教你礼贤下士,温和待人,却忘了教你时刻警惕,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是儿子疏忽大意,识人不明,用人失察,对嘉氏一党过于信任,才铸成今日大错,拖累了您。”

“嘉琼是你的恩师,又是岳丈,你信他是自然。可恨人心险恶,连你父皇都被他蒙骗多年,你没必要将他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论驾驭人心,我不及父皇深沉,也不似皇姐精干;论朝臣拥戴,我不如景昱人心所向,不如景晔圆滑世故;论为政施策,我也不像景明有慧根,一点就通;论行军打仗,我更比不上景晟天赋异禀。

母后,儿子天生平庸,是真的不适合当这个太子。父皇几十年来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创造的盛世,不该毁在我的手里。

大靖的江山,我未必能守住。而这东宫,已经是囚禁儿子的牢笼了。如今这样也好,儿子解脱了,您也解脱了。”

听景旸讲了这么多,皇后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母后,儿子成婚至今,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让您劳心伤神了。以后,儿子不能在您膝前侍奉,您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别总是在风口站着,换季的时候注意添衣。”

景旸起身,扶着床沿,拼尽全力,跪在皇后面前,深深磕头,“娘,不孝子在此拜别,叩谢您的养育之恩。”

最终,烨帝忍痛,亲撰文,上太庙,诏九州,告天地,废景旸太子位。

帝谕谓:“臣践祚,廿九年馀矣,夙夜兢业,未敢少懈。以国民生计,以史为镜鉴,不徇情偏私。

皇太子旸,自冲龄起立,迄今一十三载。

然骄奢行径,有违祖遗,纵任内官,祸毒黎民,耽远征事,贻忧邦国,殃及朝纲,法所难宥。

难胜天下之表率,不堪克承宗祧。

此不孝不善之子,臣心甚愧,痛彻至极。

惟褫夺储位,还九州之公道,乃安民心,以慰殉国英灵。谨告。”

烨和廿九年癸巳六月十五,大暑。

废太子景旸及其内眷圈禁于西郊行宫,全部家产皆没入国库,东宫的内侍宫人皆全部逐出靖都。

詹事府涉案官员及其九族男子皆被削爵罢官,没收家产。情节严重者处斩,余者发配边关服役,九族女眷皆贩卖为奴,永世不得回京。

褫夺瑞宪长公主景祈棠封号,贬为庶人,处斩刑。

勒令宪君夫主阮戎韺与之和离,并罢黜其营南总督之职,流放银州。

着庶长女阮冰芬与其夫傅裕和离,与其母南氏同罪论处。瑞宪长公主府家产一并收没充公,仆役驱逐出京。

罢傅裕紫微宫禁军护卫佐领一职,降为宁州玄武军一等兵卒。

因长媳姜氏举报有功,免长子阮冰華死罪,准携子阮煜琰发配应州,终身服役。

特准东都阮家除阮戎韺出族谱,断绝关系,罚东都阮家教子不善,谪降直系族男官位至六品下。

特赦二女英王妃阮冰莘、三女阮冰蕊,准其出继镇国公府认祖归宗,记镇国公阮戎歆名下。

彧兹能与大靖议和,是因左贤王楼禹单被宁王景晟射杀,彧兹王世子楼禹卓夺权后主张停战,派使臣至靖都面见烨帝,想以和亲的方式缓和关系。

楼禹卓意在求娶烨帝之女,但静纯公主景晗尚且年幼,烨帝打算在皇族之中挑选适龄女子,以皇后养女之名和亲。

未想瑞宪长公主府之事一出,东宫牵涉其中,与彧兹缔结姻亲之事便被搁置。

冰蕊在有凤来仪生活了几个月,听说这件事,深知瑞宪长公主罪孽深重,故自请和亲彧兹,愿以此身换冰莘和冰華一家三口的性命。

烨帝见其心赤诚,准其所请,特封谨纯公主,是为皇后之女,远嫁彧兹王世子楼禹卓为世子妃,婚期定于八月。

事后,凌芸惊讶烨帝竟然真的杀了瑞宪长公主,反而留下她的丈夫和子女。

景明解释,是烨帝收到和淑太后密信,上书“一命换一命”。大概是和淑愿意牺牲女儿,还了烨帝此前对嘉氏全族宽恕之情。

瑞宪几番求见烨帝,想让烨帝接和淑太后来靖都见她最后一面,烨帝没有见她,只是将和淑的纸条送到她手中。

见和淑放弃自己,保全嘉氏,瑞宪万念俱灰,却仍不知悔改,在牢中痛骂烨帝薄情寡恩,数落他以宸妃为饵,纵容饶乐扩张,设计谋害嘉氏。

瑞宪到死,都没有再见过她的孩子们。

冰華痛恨她对冰莘所为,拒不相见;冰莘从始至终,没有为瑞宪长公主府求过情;冰蕊感慨,“果然,眼泪也是洗不清我家的罪孽。”毅然决然选择和亲远嫁。

当瑞宪等人在太微门外行刑的同时,呆若木鸡的景旸被人小心翼翼地抬上车。

其后,凊葳一手将怀里抱着的景璘交给翡翠,另一手拉着景琮,仔细将他扶上车。

就在凊葳准备踩上车梯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大姐等等!”

凊葳转身,只看凌芸出现在隆庆门门口,看她急匆匆地跑下台阶,凊葳喊道:“傻丫头,你慢一点!”

凌芸飞奔下台阶,三步并着两步冲向凊葳,一把抱住她,然后立马松开,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喘息道:“还好赶上了。”

凊葳示意翡翠先带景璘上车,方要对凌芸说话,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个宫人的呵斥声,瞧他们紧押着反束双手的嘉懿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拖着她回了东宫。

虽然嘉懿嘴上缠着布条说不出话,但亦能听到她嗓眼儿里冒出的断断续续的嘶叫声,那声音令凊葳不禁作呕。

凌芸无视嘉懿,对凊葳叮嘱,“姐姐是怀过一次的人了,该知道前三个月最该仔细身子。”

凊葳回过神,对凌芸笑道:“你放心。”

“家里你不要担心,有凊茂和我四姐,还有我哥和景昕、我和景明。任艺病逝,大哥和孩子们都指着你,你更要仔细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

“景旸现在已经可以扶着东西自己走动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凊葳伸手抹去凌芸脸颊上的泪,“你也一定要护好自己,和景明好好的。”

凌芸猛点头,强挤出笑容,“好啦,快走吧。”

听到马匹嘶叫,得知车驾驶离的那一瞬,嘉懿奋力挣脱开紧拉着她的两个宫人,疯癫一般朝景昕扑来,凌君挥掌将她推开,护住景昕。

景昕示意凌君不必担心,凌君才收了手,站到景昕身后。

看嘉懿在眼前张牙舞爪,景昕朝擒住嘉懿的宫人们扬了扬脸,其中一人抬手狠扯下绑在嘉懿嘴上的黑色布条。

随即便听嘉懿对景昕骂道:“贱人,你凭什么让父皇削去我正妻的身份,又凭什么不让我跟景旸一起去西郊行宫?”

“即为废妃,你又有什么资格随景旸离开?”

“我究竟怎么惹到你了,竟要你如此报复我?”

“从小到大,你还少开罪于我了?你敢说,我和玉娟绑架、凌芸中飞镖、凌君身世曝光、景明中毒,这每一件事都和你毫不相干?

你劝景旸收苑嘉入东宫,然后放纵她与凊葳争宠,又借在明居赏花,引老鼠致使凊葳大动胎气早产。

你借兆雪嫣去东宫见任艺之机,引凌芸去看凊葳,又诱使趋炎附势的苑嘉出丑,对凌芸姊妹怀恨在心。

你出言挑唆了苑嘉,用毒煽动摆布她对凊葳母子下手,重伤景旸,让东宫陷入绝境。

你借出入隆庆宫书房之便,刺探景旸所辖政务,多次伪造文书,协助你父兄贪赈灾粮款和军中抚恤金。

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人神共愤之事,父皇没杀你,是因你嘉氏祖辈对大靖有功,是看皇祖母和母妃的面子,不然,你这条贱命,死不足惜。”

“阮凌君的身世,你是如何怀疑到我头上的?”

“作为当事人,一方是阮家,另一方是嘉家,第三方是父皇、母后和母妃。表面上看,第三方都不会说,而嘉家没有自揭伤疤的道理,那么就只能是阮家的家贼。

可是阮家只有东西两府的四位长辈知道,那么阮凊荼如果知道,他就不会去翻家谱,而他又因何起意的呢?

他背后的主导者本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直到那天,景旸为救被苑嘉追赶的凊葳重伤,母妃在春晖殿里一见到你,便狠狠地打了你两个耳光。

你当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想她为何打你,你心知肚明。

能让一个女子出卖,甚至毒害自己的丈夫,那就说明她根本就不爱她的丈夫,她恨自己的婚姻,宁可搭上自己的一生,而去毁掉她不想要的一切。

因为她的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哪怕她知道这是她永远都得不到的人,她也痴心不改,以她自己的方式去成全他。”

“是姑姑告诉你的吗?”

“不是母妃,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凊葳早便留心到你不合情理的举动,事后细想,你若有心,知道你五姑母的事亦非难事。加之翡翠当初偷错了药渣,误打误撞发现了你给景旸下药避育,自然就可以断定是你。

你装出一副谦恭礼让、贤良淑德的模样,对争风吃醋的苑嘉和凊葳熟视无睹。却在暗中推波助澜,想方设法地寻找机会制造罪证,嫁祸给景旸,坐实他的罪名。

只是你打从开始就料想错了,你心底的景昱,没有执着于皇位,你直接间接害了那么多人,都是枉然。”

“你不必嘲笑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奇铭婼私奔是你一手策划,景明久病不愈就是那年刺杀导致的,这也是你的报应。”

“你的母家已因你父兄受尽屈辱,贻笑千古,但愿你良心能安,午夜梦回的时候,莫怕苑嘉和任艺对你追魂索命。”

“景旸若真心爱过我,我亦不会孤注一掷地去赌。”

“到底景旸怎样做才是你说的爱?从小到大,他还不够包容迁就你吗?那你觉得,景昱爱兆雪嫣吗,紫微宫的婚姻里如果有爱,何其幸运。而报应不爽,只会报应到你自己身上。”

“可我不后悔,这是景旸应得的报应。”

“那你为何一边自己用药避孕,一边想把景琮抢到手。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巩固地位,那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景昕,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且等着,一切还没完呢!”

嘉懿突然狂笑,挣脱开束缚,发疯似地冲撞景昕,好在凌君眼疾手快及时拉了景昕一把。

“你这一生,根本就是个笑话!”

等他二人回过神来,只见嘉懿自隆庆宫前的数丈丹陛一跃而下。

恰巧此刻,凌芸走进隆庆门,眼睁睁看着一袭白衣的嘉懿,如耀眼夺目的星火,转瞬灰飞烟灭。

东宫判词:雨旸葳蕤朱颜瘦,懿行妍媸宫墙柳。铭心晦昱几时休,大梦无归恨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