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连数日，相柳便日日陪着两位老王畅谈，两位帝王原本只是试探他，不料相柳竟比他们想象中远要才学渊博，不论政局兵事武艺或是诸般杂学，都能信手拈来说得得头头是道，且见解颇有独到之处。轩辕王跟高辛王都善弈，相柳陪着他们手谈多局，也是厮杀得难分难解。于是几天下来，三人竟十分投机，大有相逢恨晚之意。

小夭一开始还不放心，一脸乖巧地守在几人身边，听相柳跟他们说话。后来高辛王见她昏昏欲睡，便道：“你不爱听这些就不要勉强了，去多陪陪阿念吧！”

于是小夭这才笑着去找阿念玩。

没几日，外面忽然来报，玱玹也来了。

小夭心头一紧，赶紧起身准备去迎。

却见玱玹一身常服，大步流星从殿外走进来，见了小夭先是打了个招呼，过去给二王见礼。

相柳正陪着两位老王煮茶闲谈，见玱玹来了，便起身行了个礼。

玱玹见礼完，转身打量了相柳一番，相柳一脸坦然从容，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轩辕王道：“玱玹，你要记得你答应过什么。”

玱玹应道：“孙儿一直都记着呢！”说罢转身又对相柳一笑：“久闻大名，早就想跟你坐下来畅谈一番了，奈何一直没机会。如今正好，我们去外边坐坐！”

相柳应了一声，便与他一道往外走，小夭刚要跟上去，玱玹回首对她笑道：“你放心，我找他只是说几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保证还你一个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好夫婿！”

小夭也笑了，停下脚步，没有再跟上去。

玱玹带着相柳来到漪清园一处观景亭，在此远眺可以望见碧波大海，五神山中各种珍禽飞翔，各种奇景美不胜收。

玱玹指着远处一个小湖道：“我师父说，小夭小时候最喜欢在那里游水，每天都要去。那边那只玄鸟，是师父亲自帮她选的坐骑，叫圆圆。”

相柳看了看，没有说话，玱玹特地带他过来，自然不会是为了给他介绍风景。

“以前，我一直以为，小夭喜欢的人是涂山璟，我就很不喜欢他，觉得他根本配不上小夭，最后甚至还杀了他。”

“直到清水镇决战前夕，她问我能不能不杀你，我才知道，原来防风邶就是你，你就是防风邶。”玱玹苦笑。“她把你藏得太好了，几乎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只字片语，我还以为她离开清水镇之后便没有再与你有往来。小夭性情倔强，从来都不会开口求人，我对高辛开战，她骂我打我，也没有求过我不要攻打高辛。这么多年来，她唯一开口求过我的事，就是不要杀你。”

“她曾经对我说，如果涂山璟与我为敌，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涂山璟为敌；因为她这句话，我才有底气对涂山璟动手，因为觉得不论怎么样，她不会不认我。”

“结果原来是我从来都不了解她真正的想法，我甚至不清楚她最喜欢的人是谁。你三番两次杀我，可她还是开口求我放过你，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决战前，我给蓐收的命令是，以诛杀洪江为第一，不必理会相柳。”玱玹露出一个苦笑。“结果没想到，你竟变成他的模样以身相替。小夭知道你走了之后，哭得死去活来，短短几日，人便瘦了一圈。她在我们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可我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呢？”

“这些年，我从来都没去看过她，但她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其实我大部分都知道。她费尽心思，万里迢迢从天尽头的汤谷运了水回来，把你葬身那个小岛从寸草不生改成花木成荫；又千方百计找复活你的法子，到处悬赏搜购各种妖兽的蛋。我本想暗中资助她，她却一分我们的钱都不肯要，宁可用自己的血炼药去卖……最近，还大动干戈把全天下死斗场的妖奴生意都绝了。”玱玹望着远处，无声地笑了。“我这个妹妹，她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了！我做哥哥的，除了帮着她，还能怎么办？”

相柳虽然也听小夭说过这些事，但小夭总是把其中的困难艰苦说得极为简略轻描淡写，如今从玱玹口中听说其中细节，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以她性情，多半是绝不会跟你提起自己都为你做了些什么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以后对她好好的，不要辜负了她这番深情厚意！”玱玹转身看向相柳，眼圈有点发红。“你我以前算是生死仇敌，你杀过我，我也杀过你，但如今天下已经一统了。小夭她那么辛苦把你复活过来，你以后跟她好好过日子，以前我们那些恩怨，便算一笔勾销了！当然，你若敢待她不好，我也不怕再多杀你一次！”

相柳笑了起来，玱玹也笑了。

“前阵子南疆有个做妖奴生意的寨子被人一夜之间灭了，连寨子都烧成了平地，是你干的吧？”玱玹问道。

相柳笑了笑：“他们有胆子请人来刺杀小夭，我自然要永绝后患。其他人想效仿，也有个榜样参照一下。”

玱玹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该如此！”

玱玹对远处侍卫做个手势，侍卫便立即送了棋盘跟酒具过来。

“来，我们手谈一局！难得有半日闲，你我切磋一下！”

相柳也不客气，坐下来与他一边饮酒一边捉子厮杀。

“我祖父他们还怕你不敢来见，特地秘密出行，到五神山来等你。”玱玹边落子边道。“要我说，就该叫你直接上朝云峰，看看你胆色如何。”

“多谢几位陛下体谅厚爱！”

“倒不是体谅你，都是看我妹妹的份上罢了！自从你大战身死，她就几乎没开怀过，百年来郁郁寡欢，我们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她。”

“不过你这人也还行，勉强配得上我妹妹。涂山璟是你救的吧？”

相柳一笑不语，算是默认。

“别人不知道他伤势，我还能不知么？那样必死无疑的伤势，绝不是区区几个鲛人胡乱用点药能救起来的。若是旁人救的，一多半也不会在荒岛上，势必要移回大荒寻找良医好药。我想来猜去，就只有你能有这个本事了。”

“你跟涂山璟算是情敌关系，还肯救他，我自问也未必能做到，输给你，我算是心服口服。”

“陛下胸怀四海，心性宽仁，却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个涂山璟？”相柳问道。

玱玹提壶给自己杯中斟满琼浆，笑道：“不怕你笑话，以前我还在修宫殿那会，时常不得不仰仗涂山家的力量，他每次来神农山找我议事完毕，就跟我提要见小夭。当时他还背着婚约，我明知道小夭不想见他，却还是不得不应承他的要求。……后来，每次看见小夭为了他的事不开心的时候，我都特别痛恨自己，如果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接近小夭。”

“他一次次向小夭保证会退婚，却一再食言，甚至跟防风意映搞出了个孩子，把小夭气得吐血，大病一场。堂堂青丘公子，不顾脸面名声，三番四次阻挠破坏小夭跟丰隆的婚事，他甚至抢婚都不敢自己出面，要派你来！哈哈哈哈……”

玱玹大笑起来，满脸都是嘲讽之色。

“抢婚之后，他心思又活泛了，不敢来跟我讲，却派那双头狗做说客，当着大荒各族的面对小夭说，如今你名声坏了，找不到其他男人了，不如嫁给涂山璟做侧室罢。他涂山璟几十年搞不定退婚的事，雇人抢婚坏我妹妹名声，再让我妹妹给他做妾，真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自己没本事，明知道意映跟篌有奸情也查不出证据，竟让小夭不顾王姬身份名声，以身为饵勾引篌去帮他捉奸……”

“啵”的一声，玱玹手中握着的白玉杯被灵力挤压得化为齑粉，显然心中痛恨已极。

“我这一生中，被人排挤过、嘲笑过、侮辱过，想要我命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从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更不曾报复他们。羞辱我玱玹可以，可他竟敢如此羞辱算计小夭！我妹妹是何等样人，岂能容他这般糟蹋？！”

他手一松，齑粉便随着山风飞扬而去。

“直到现在，我也只后悔过伤了小夭的心，却从来没后悔过杀他！他但凡有你一半的心性人品，我也不至于这般瞧不起他，非杀他不可。”

玱玹借着酒意，把闷在心底多年的恨事说了个痛快，相柳听了却是心中五味杂陈隐隐作痛。

他用防风邶身份抢婚后，失去了大部分的上层消息渠道，因为有了涂山氏的粮草供应，他也不必再为粮草外出奔波了，于是便常驻在清水镇，偶尔外出也是来去匆匆绝少停留。于是这种世家大族的内部秘辛自然无从知晓，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抢婚之后还发生了这许多事，小夭受了这许多委屈。重聚后小夭平日里也不爱提起涂山璟，自然更不曾跟他说过这些。

但他向来心思如海，便不动声色地给玱玹换了个玉杯，又提壶给两人酒杯续上。

“算了，都过去了！”玱玹说了一通，大觉心怀畅快。“来来~我们接着手谈！”

防风邶在上流世家中出名的左右逢源老少通吃，玱玹在高辛寄人篱下数百年，更是磨炼得圆滑无比，两人都有心交好，于是一番交流下来，居然颇为投契相谈甚欢。

玱玹跟相柳喝得痛快也聊得痛快，在五神山盘桓了两日才走。

临上云辇的时候，他对小夭道：“到时候哥哥可能就去不了你的婚礼了，但礼物一定会送到的。”

小夭笑着挥手：“我们到时候一定去看你！放心吧！”

玱玹坐在云辇上挥挥手，一笑而去。

过了两日，轩辕王跟高辛王也结伴同乘天马车回轩辕，夭柳等几人在山顶殿前恭送两位老王。

在马车上，轩辕王问高辛王：“你观此子如何？”

高辛王道：“天地灵秀所钟，栋梁奇材。家国之憾，小夭之幸，你怎么看？”

“我之前跟涂山璟也手谈过，他是步步为营，谋算天下的性子，只可惜心思都没用在对的地方。”轩辕王道。

“那相柳呢？”

“别人是百般心思谋夺据为己有，而此子，心似日月，身即河山。把小夭交给他，可以放心。”

高辛王笑了，轩辕王也笑了。

马车渐行渐高，回首望去，只见一片天高地阔，白云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