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尊鉴,两日前晚辈已收师祖所赠之礼,遵师祖言,予小儿服用,梦魇之症现已大好,晚辈深感恩重命轻,愿感遇忘身,死而后已……”
袁山最后又看了一眼信笺的尾段,才将信笺卷成小段装进灰鸽脚环上的信筒。手持灰鸽的仆人退下,袁山站起身来,进入身后的屏风里,自然地抬起手臂,一群衣着朴素的婢女簇拥过来,为他脱下外衣。
徽元会西北向,山水居坐落山峦之间,引山顶的无根水在院里汇聚一片池塘,如此“依山傍水”的绝佳之所,正是袁山的栖居别院。因背靠山峦又有无根泉水引入,山水居似坐落仙境一般,常年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院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会长夫人生前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潜移默化之下,会长袁山也对“纯洁之物”产生执念,整座山水居按照袁山的喜好,保持着长久的素净,屋内的地面上,仅仅是婢女们遗留的一根头发丝,都要被管事的斥责许久。
偏就是如此“洁净”的山水居,却有一间十年无人踏足的杂乱寝室。
此刻,袁山就独自站在那间寝室敞开的门前凝望。
朝向院内风景假山的案几上,打开着一幅未画完的绘卷,卷面已经泛黄,微风拂过时卷起干裂的边角,沙沙作响;放在左上的绘笔,笔尖已经干枯凝固,安静的躺在笔架上,好似下一刻就会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在桌前继续执笔绘画。
这间寝室好似浸入琥珀之中被封存一般,凝固在时光之中。
“大人,”廊外,管家前来报告:“一应衣衫饰品已准备齐全,是否现在就……”
袁山回头一个眼神打断了管家的话,稍有愠色的袁山,扭过头来,目光落在寝室内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空白画卷上。在外人看来只是一片空白的画卷,实际上在袁山的眼中,却是一副女子画像,画中女子身穿鹅黄外衫透出暗红内里,纤细的手臂上个搭着一个花篮,花篮中的花儿鲜艳欲滴。
管家不明白,为何袁山对着一副空白的画卷看的如此入神,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心中犹疑要不要开口。
这时,袁山转过身对管家说:“山水居里有一个腿脚不好的侍女吧?让她把这些衣物送去长青阁。”
“大人记性真好。”管家笑着又说:“囝婆原先在画室里伺候夫人,她那跛足去长青阁……想来不打紧,我这就去安排。”
袁山叫住管家,沉吟片刻挥手道:“还是让别人去吧。”
“是。”管家领命退下,袁山一双阴冷的眼睛,紧紧盯视着那副挂画,目光聚集处,是那画中女子的身后,一抹淡淡的人形虚影。
袁山抬起手,指尖汇聚一点灵力轻触绘卷,整幅画似一汪池水荡起涟漪,袁山将手探进去,随后整个身体也进入画中,待最后一片衣摆进入画中,画卷又一次恢复宁静。
“你终于来了,会长大人,沐浴结束了?”白行甦坐在地上,双手束缚在身后。
一片灰白的世界中,水雾一般的女子,在困住了白行甦的结界前漂浮着,她回头看向刚刚进入的男子,欣喜的向他飞去。
袁山展开怀抱,拥抱了这个根本触不到的女子,对她温柔的说:“辛苦你了,为我看住了偷跑进来的老鼠。”袁山轻抚女子的脸庞。
女子指着白行甦张着嘴好像在说什么,袁山看向白行甦,将女子护在身后。
“真想不明白,师祖要你这样一个快死的凡人做什么。”袁山开口对白行甦说了第一句话。
白行甦笑了回应道:“会长大人就是如此问候初次见面的客人,真是毫无诚意,我还打算好好与你聊聊呢。”
“本座与将死之人无话可说。”袁山转身要走,“即使师祖要我活捉你,但在这迷云阵中,你根本活不了多久,明日来收尸便是了。”
“哦!”白行甦故意拉长音调,调侃的说:“原来那些七月七的孩子们,也是在这里销声匿迹的呀。”
袁山猛然转身,一双警惕的鹰眼直勾勾地看着白行甦:“你说什么?”
“听不见吗?让我再说一遍也不是不可以,那些七月七的孩子是不是也……”
“住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哎呀,上面的人让你派下请帖引我来徽元会,却不告诉你我是谁?”白行甦饶有趣味地望向袁山询问道:“是不信任你吗?还是说在你那师祖看来,你根本不够格知道?”
“不必阴阳怪气,你不说也不要紧,将死之人能翻出什么风浪?”
“确实,我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其他人了。”白行甦扭动着想要躺下,却怎么也找不到适合的姿势,于是对疑虑中的袁山说:“你能给我弄个枕头吗,想来想去,还是睡梦中离开比较适合我。”
“闭嘴!”袁山忽然发出怒吼,体内灵力爆出游走于全身,他面容狰狞地看着白行甦:“你这个肮脏的低等人,擅闯山水居已足以让你死无全尸,若不是师祖有令,本座此刻便把你撕成碎片!”
“好好好,我不要枕头了,行了吧,”白行甦试图安抚袁山:“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杀生可不好,退一步想,你也要为泰儿考虑不是……”
白行甦话还未说完,喉咙被袁山隔空扼住。见袁山发怒,画中那一抹柔弱的女子,飞过来抱住了袁山的胳膊。
袁山松开手,狰狞的模样也消失不见,一双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身边的女子,“放心,为了你我不会动手。”说完,又面向白行甦,双眼中的柔情已化为杀意。
“今日事毕,青城山上的蛇虫鼠蚁,本座一个都不会放过,二十年的仁慈,也该到头了。”袁山留给白行甦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离开了这画中幻境。
“慢走不送!”望着袁山消失的背影,白行甦突然吃痛的叫出声来,他看着脚踝处溃烂的伤口,感叹道:“为了对付我,迷云阵都用上了,还师祖呢,那老家伙一点都不知道疼惜后辈。”
幽灵一般的女子飘过来,在白行甦身边双膝跪下,她睁着空洞的双眼,尽全力向白行甦表达自己的担忧。
“苦了你,被困于此无法往生。”白行甦看着女子虚无的手,覆盖在自己受伤的腿脚处,出言阻止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时日无多,这点伤不算什么。”
女子摇摇头,继续着毫无意义的疗伤。
白行甦又问:“你真的想帮我?”
女子点点头。
“好孩子,把手放在我身后的镣铐上。”白行甦背过身去,歪着头对她说:“就像你为我疗伤一样,轻轻的放在上面就行了。”
女子有些疑虑,但还是照做。白行甦手心朝上,试着向女子的灵体释放灵力,果然不出他所料,虽然自己无法使用灵力,但倾泻灵力还是能做到。
在他的灵力输送下,女子的身体变得充实,飘悬的双脚也缓缓落在地上,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体上的变化,接着又环顾四周,通过自己的双手,将体内奔涌的灵力宣泄出去,一个灰白的画内世界,在她的释放之下,转瞬间变得鲜活而温暖。
“这样就好多了,有了色彩,绘卷便有了生命。”白行甦望着女子红润的笑脸,感到些许欣慰。
“多谢前辈,前辈再造之恩,汝云无以为报。”女子跪拜于白行甦的面前,许久才抬起头来,“夫君受人之命,才对前辈出手,汝云不敢奢求谅解,只盼前辈……”
“罢了。”白行甦打断她的话,收起笑容一脸严肃的说:“你若真想感谢我,那就请你与老夫聊上两句吧姒夫人?”
女子惊讶地看着白行甦,她后退几步,不敢多说一句话。
“奡云国不愧是美人之国,姒夫人貌美谁见了都过目难忘,纵使白驹过隙,夫人的容颜也未改分毫,”白行甦感叹:“光阴易逝美人长存,也难怪你夫君要将你存入这画中。”
女子轻轻抚摸脸颊,眼中出现一丝动摇,但片刻后她再次坚定说道:“休要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情,夫君说的对,你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便是不说,你又能奈我何?”
白行甦没有料到这女子竟还要嘴硬,但细想之下,又认为她如此死守十分在理,只好循循善诱。
“行将就木之人没什么可怕,”白行甦面露无奈,“既然如此,你又何惧与我坦然相对呢?”